第352章 最後一個不用吹的人

字數:6813   加入書籤

A+A-


    好吧,我是這麽看待這件事的。
    我周圍的世界似乎充斥著創作的嘈雜聲。
    一雙雙小手,既急切又笨拙,正試圖從金屬碎片和竹條中弄出聲音來。
    叮叮當當,嗚嗚。
    我看著林小雨在這個臨時教室裏教著一群滿懷熱情的孩子們。
    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喧鬧。
    “林老師,”他們問道,“許墨叔叔現在在哪裏?”這個問題懸在空中,沉重的寂靜籠罩了原本的嘈雜聲。
    答案是什麽呢?
    我指著風鈴,它那清脆的聲音在微風中舞動。
    “他在聽。”然後我心想,“聽我們彈奏走調的曲子。”我帶著一絲溫暖和幽默說道。
    風鈴成了他存在的回聲,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回蕩。
    那天晚上,許墨的記憶在夢中重現。
    在夢裏,我漂浮在一個巨大的地下洞穴中,洞穴的牆壁上排列著樂譜,那是和諧的音符。
    在洞穴的中心,有一個漂浮的立方體,一個看不見的數據漩渦,一種模式,一道腦電波。
    接著,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無菌的控製室,沐浴在“全球講述網絡”冰冷的光芒中。
    我有一項任務,一個儀式。
    在我麵前是許墨的檔案,等待著被封存。
    我給它改了名。
    《許墨:從空氣到風》。
    這是最後的致敬,是尊重和終結的標誌。
    但隨後,彈出了一個窗口。
    一條來自許墨本人的未經授權的消息,打破了此刻的莊嚴。
    “如果有一天你們不再需要答案,我就真正活著了。”我感到一陣悲痛,但也有一種平靜的理解,一種深刻而苦樂參半的喜悅。
    我顫抖著雙手按下了“確認”鍵。
    這不是對結束的確認,而是另一種開始的確認。
    然後我看到了他,在一個與我們所處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北極。
    寒冷、刺骨、荒涼的景象。
    北極光在他上方如夢幻般翩翩起舞。
    他站在原始空間核心芯片前,它是一件樂器,一把鑰匙,一個容器。
    他將它獻給了光。
    他把它熔化,讓它轉變和變化。
    我看著它熔化成液態金屬,這是一種終極的犧牲行為。
    接著,一個信號傳來。
    數千英裏外的聲紋牆,發出了深沉而原始的震動。
    信號收到了。
    收到。
    寂靜被打破了。
    突然,緊急廣播在每個頻道上劈啪作響。
    報道令人難以置信:數百支口琴,正朝著一個點匯聚。
    我能感覺到。
    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
    當口琴聚集在一起時,它們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箭頭,一個清晰無誤的方向:北方。
    然後聲音傳來了。
    一段旋律。
    一首來自我童年記憶的曲子。
    一首從未聽過的旋律。
    許墨母親生前常哼的搖籃曲。
    這不僅僅是聲音。
    它是回憶、渴望和愛。
    我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後來,我站在一個高台上,凝視著許墨助力創造的世界。
    一個小孩子向我走來,手裏拿著一把生鏽的口琴。
    “我能把這個還給許墨嗎?”我溫柔地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不用還了。他已經把一切都留下了。”我看著孩子跑開,口琴發出歡快卻不和諧的聲音。
    下一代將傳承他的遺產,他的精神。
    但故事還沒有結束。
    現在,在地球看不見的深處。
    一道微弱的脈衝開始移動。
    一股微弱的能量脈衝沿著古老的線路湧動,就像一個被遺忘的網絡在輕聲蘇醒。
    風掠過廢墟,輕輕接過了下一個音符。
    第一聲源的講堂裏,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和不成調的嗚咽聲交織成一片稚嫩的交響。
    林小雨穿行在孩子們中間,他們正笨拙地用廢棄的鐵片和竹管,模仿她手中的自製發聲器,試圖吹出第一個屬於自己的音符。
    陽光透過用塑料布糊起來的窗戶,在塵埃中拉出長長的光束,照亮了一張張專注而髒兮兮的小臉。
    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起手,清脆地問道:“林老師,許墨叔叔現在在哪兒?”
    喧鬧聲瞬間靜止,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林小雨。
    這個問題像一根無形的針,輕輕刺破了課堂上空漂浮的、刻意維持的輕鬆。
    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小雨的目光越過孩子們,落在窗外屋簷下那串用子彈殼和齒輪做成的金屬風鈴上。
    它們正被微風吹拂,發出一連串細碎而清脆的碰撞聲,像是永不疲倦的低語。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混雜著溫柔與酸楚的笑意。
    “他啊,”她輕聲說,聲音幾乎要被風聲蓋過,“在聽我們吹跑調的時候。”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隨即又被手中新奇的玩具吸引,講堂裏再次恢複了那片雜亂而充滿生機的聲響。
    當晚,林小雨陷入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境。
    她不再身處狹小的營地,而是站在一個無法想象的巨大地下腔體中央。
    這片空間宏偉得令人窒息,四壁並非岩石或金屬,而是由無數緊密排列的口琴簧片構成,上麵鐫刻著密密麻麻、宛如星圖的樂譜。
    在腔體的正中心,懸浮著一枚巨大的透明立方體。
    它裏麵沒有任何影像,沒有絢爛的光效,隻有一道孤零零的、持續跳動的綠色波形曲線,像一顆裸露在宇宙中的心髒,正以一種恒定的頻率,向整個空間播送著無聲的律動。
    那是一段純粹的、未經翻譯的腦電波。
    與此同時,在全球講述網絡的中央服務器內,蘇瑤正進行著一項肅穆的歸檔工作。
    屏幕上,“無名者檔案x  001”的字樣冰冷地閃爍著。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將標題修改為——《許墨:從空氣到風》。
    在她準備啟動最終歸檔程序時,係統界麵上突然彈出一個未經授權的附加窗口。
    那是一行陳舊的數字批注,掃描自許墨年輕時遺留在實驗室的一份手稿邊緣,字跡潦草而堅定:【如果有一天你們不再需要答案,我就真正活著了。】
    這行字像一道閃電,瞬間擊穿了蘇瑤數日來用堅強構築的堤壩。
    淚水毫無征兆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控製台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但她的臉上,卻綻開一個含淚的笑容。
    那是釋然,是理解,也是驕傲。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用力按下了“確認”鍵。
    在世界的另一端,極北冰原。
    許墨在一座被極光籠罩的天然石穴中停下了腳步。
    凜冽的寒風卷著冰晶,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但穴內卻異常安靜。
    他從懷中取出最後一件物品:一塊暗沉無光的晶片。
    這是舊時代遺留的、無法被任何已知手段銷毀的原始空間核心,是構成“門”的根基。
    他沒有試圖將它埋藏或摧毀,那毫無意義。
    他隻是彎下腰,將晶片輕輕放在腳下的萬年寒冰之上。
    頭頂,壯麗的極光如綠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那些高能粒子流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牽引,開始聚焦於這塊小小的晶片。
    晶片開始發出微光,邊緣逐漸變得柔軟、模糊。
    它沒有燃燒,也沒有碎裂,而是在極光的照射下,如同一塊黃油般緩緩融化,化作一灘銀色的液態金屬,無聲地滲入冰麵下的地脈裂縫,消失不見。
    就在液態金屬徹底滲入地心的刹那,遠在千裏之外、橫亙在舊大陸之上的“聲紋牆”主體,那無數巨大的金屬陣列,竟在同一時刻發出了低沉的共鳴。
    沉寂了數十年的x819緊急物理通道被瞬間激活,一個古老、機械的合成音,清晰地傳遍了所有堅守在聲紋牆附近營地的監聽頻道。
    隻有三個字:“收到。”
    十三號營地的指揮帳篷裏,小海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還未等他消化這句來自幽靈通道的信息,更詭異的警報接踵而至。
    緊急通報從各個講述站點傳來,內容匪夷所思——所有配發給講述者的口琴,在同一時間自行脫離了支架,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正從四麵八方匯聚向“第一聲源”的中央廣場。
    當小海帶著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趕到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立原地。
    成百上千支口琴懸浮在半空中,自行排列成一個巨大的、指向正北方的箭頭。
    風穿過那千百個無人吹奏的簧片,竟合奏出一首完整、悠揚的旋律。
    那旋律從未被任何係統記錄過,卻又熟悉得讓他心髒緊縮。
    他站在原地,辨認了許久,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那是許墨的母親生前最常哼唱的搖籃曲,一首隻存在於他和許墨童年記憶深處的歌。
    高台上,蘇瑤靜靜地望著遠方沙丘在夕陽下勾勒出的金色輪廓。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麵前,獻寶似的遞上一支他從廢墟裏撿來的、鏽跡斑斑的口琴:“蘇瑤阿姨,這個能還給許墨叔叔嗎?”
    蘇瑤蹲下身,視線與孩子平齊。
    她沒有接過那支口琴,而是用雙手輕輕攏住孩子的小手,將口琴重新按回他的掌心。
    “不用還了。”她的聲音溫柔而平靜,“他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我們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笑了,握緊口琴,轉身跑開。
    在他奔跑的顛簸中,那支鏽蝕的口琴發出一連串斷續而不成調的嗡鳴,像是在學語。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他們腳下,在那片被遺忘的、盤根錯節的舊時代地下光纜網絡深處,一道極其微弱的能量脈衝,正沿著其中一條古老的線路,如同初生的心跳般,開始了它緩慢而執著的流動。
    風掠過廢墟,帶走了孩子跑遠時最後的琴音,又輕輕地、仿佛在等待著什麽一般,接過了下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