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風捎來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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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個音符並非來自孩子們的竹哨,它宏大、清越,仿佛來自天穹本身。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音符接踵而至,無數懸掛在廊柱間的金屬片,在同一瞬間被一股無法目視的強風精確地叩響。
    它們不再是雜亂的撞擊,而是一段流暢得令人心悸的音序。
    林小雨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這串音高序列,正是她昨日耗費了整整一個下午,都沒能完美推導出的共振公式的聲學形態!
    每一個音符的頻率、間隔,都嚴絲合縫地對應著公式中的變量與常數。
    風,怎麽可能“吹”出一段複雜的物理學公式?
    風聲在她抬頭的瞬間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過。
    廊柱間的金屬片恢複了靜止,廢墟重歸死寂。
    孩子們也察覺到了異樣,紛紛停下腳步,好奇地望向她。
    林小雨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塊用作教學的粗糙黑板上。
    就在剛才,還布滿白色粉筆灰的板麵上,一層薄薄的沙塵正以違背物理常識的方式緩緩蠕動。
    它們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在黑板中央凝聚、排列,最終,組成了一行清晰而瘦削的小字。
    “相位差決定回響長度。”
    林小雨的呼吸停滯了。
    這行字,她太熟悉了。
    每一個字的轉折、筆鋒,都像是用刻刀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
    那是許墨的筆跡。
    當年在擁擠的實驗室裏,他總喜歡在無人注意的牆角,用粉筆寫下這些靈光一閃的批注。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那行字,指尖卻隻碰到冰冷的板麵和細膩的沙粒。
    字跡,根本不存在。
    那仿佛隻是沙塵在光影下恰好形成的錯覺,但那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讓她的血液幾乎凝固。
    “老師?”一個膽大的孩子怯生生地問,“風……會寫字嗎?”
    林小雨沒有回答,她隻是怔怔地望著黑板,輕聲地、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念出了那句話,也念出了那個深埋心底的名字。
    “許墨……”
    與此同時,遠在中央控製室的蘇瑤,正緊鎖眉頭,盯著麵前巨大的“聲紋牆”。
    牆體由上萬個獨立的聲學傳感器構成,此刻,代表著“第一聲源”講堂區域的模塊,正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警報。
    林小雨剛剛通過內部通訊,上報了那段無法解釋的異常信號。
    “能量等級超過閾值,但波形無法識別,不屬於任何已知自然或人造聲源。”蘇瑤冷靜地對係統下達指令,“調取曆史數據,進行模式比對。目標:許墨,腦波活動樣本。”
    這是最高級別的操作。
    許墨的腦波樣本是基地最寶貴的遺產之一,是構建整個空間核心的藍圖。
    調用它進行比對,無異於用創世的藍圖去解讀一聲微不足道的回響。
    數據流在屏幕上飛速閃過。
    幾秒後,對比結果呈現出來。
    但結果讓身為首席科學家的蘇瑤,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屏幕左側,是許墨遺留的靜態腦波樣本曲線;右側,是剛剛捕捉到的異常風聲信號。
    二者並未完全重合,但右側的信號,竟像是從左側的樣本中“生長”出來的一樣。
    本應是靜態參照的曲線,此刻卻像擁有了生命,在無任何外部輸入的狀態下,自發地進行著演化,衍生出從未見過的邏輯分支。
    而這個分支的最終形態,與那段風聲的波形完美契合。
    一個冰冷的係統提示框在屏幕中央彈出:【環境反饋生成教學協議v.2已激活】。
    蘇瑤猛然攥緊了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終於明白了。
    那晚,她的小女兒在睡夢中告訴她,有一陣溫柔的風在窗邊哼著搖籃曲,她隻當是孩子的幻覺。
    現在看來,那不是幻覺。
    許墨的思維模式,他那龐大如星海的知識體係,並沒有隨著他的消失而消亡。
    它被這個以他為基礎構建的空間徹底解構,化作了可以被風攜帶、被集體記憶感知的……知識風媒。
    他正在通過環境本身,反向重構自己,或者說,反向“教導”所有生活在這裏的人。
    在遙遠的北方,冰原的至深之處,一座幽深的石穴內,許墨靜靜地盤坐著。
    他的身體近乎與周圍的冰壁融為一體,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他能感知到,那個以他為核心構建的空間,已經徹底掙脫了個體意識的束縛,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
    它不再是一個被動的容器,而是一個主動的學習與反饋係統。
    他嚐試發出最後一個指令,調用他親手編寫的初級製造功能,為自己生成一杯熱水。
    係統核心毫無情感地回應:【權限不足。
    資源已重定向至十三營地淨水模塊。
    優先級:集體生存】。
    許墨的嘴角逸出一絲苦笑。
    他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他已經成為了這個世界的基礎設施,一塊會思考的基石。
    他從懷中摸索出那個早已破舊不堪的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用凍得僵硬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寫下幾個字。
    “別等我回來,課還沒講完。”
    紙頁剛一寫完,便從他指尖掙脫。
    一股憑空出現的氣旋將它卷起,在半空中撕扯成無數細碎的光點,如同一群發光的螢火蟲,順著無形的軌跡,浩浩蕩蕩地向著南方飛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南部荒原。
    小海正帶領著巡邏隊,艱難地抵禦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
    風沙如同一堵移動的黃牆,吞噬著視野中的一切。
    “快!進那個廢棄管道!”小海嘶吼著,將最後一個隊員推進一段鏽跡斑斑的巨大金屬管道內。
    管道裏一片漆黑,充滿了鐵鏽和沙塵的味道。
    小海打開應急燈,刺目的光束劃破黑暗,照亮了粗糙的內壁。
    也就在那一刻,他愣住了。
    管道的內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文字。
    那字跡潦草而有力,他一眼就認出,是許墨的手筆。
    “這是……什麽?”一個年輕的隊員湊過來,好奇地問。
    小海沒有回答,他舉著燈,沿著管壁一寸寸地掃過。
    當他看清那些文字的內容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竟是一張完整的、經過改良的材料配比表,用於修複基地裏最老式的那批空氣濾芯。
    這種技術早已失傳,隻有許墨才知道。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應急燈的光照在那些字跡上,它們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褪色、變淺,仿佛正被粗糙的管壁貪婪地吸收回去。
    小海猛然想起了什麽,立刻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調出三年前的基地維修日誌,飛快地檢索著。
    結果顯示:這張配比表,從未被任何部門正式歸檔。
    它不該存在於此。
    它就像一個幽靈,隻在最需要它的時候,短暫地現身。
    深夜。中央控製室的警報再次被拉響,比上一次更加尖銳、急促。
    “聲紋牆”的x819號區域,一段沉寂許久的終端毫無征兆地自行激活,投射出一幅動態的聲譜圖。
    那不是規律的音序,而是一段破碎、急切的節奏,像是狂風拚命地撕扯著一塊破損的鐵皮。
    係統艱難地將這段節奏翻譯成斷續的語音。
    “……林小雨……下一課……講……地震波……”
    蘇瑤快步衝到控製台前,幾乎在同一時間,一份加急的實地報告傳送到了她的終端上。
    報告來自第五營地,內容讓她渾身冰冷。
    報告顯示:第五營地周邊的地殼板塊,近日出現了極其規律的微震,其震動頻率,與“聲紋牆”捕捉到的那句斷續語音,完全吻合。
    那不是教學,是預警。
    蘇瑤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監控室的舷窗,望向外麵被風沙籠罩的夜空。
    她輕聲地,仿佛在問一個不存在的聽眾:“是你在教我們,還是我們在聽你講課?”
    沒有人回答。
    窗外,一支被遺忘在此的鏽跡斑斑的口琴,正懸掛在窗框的鐵釘上。
    無人觸碰,它的簧片卻在此刻,發出了一絲微不可聞的、極高頻率的顫動。
    蘇瑤深吸一口氣,迅速接通了基地的最高決策頻道。
    南方的土地正在發出警告,他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也許,是時候將目光投向更遙遠、更穩定的地方了。
    一份新的勘探任務指令,在她腦中迅速成型。
    目的地,將是那片寒冷而沉寂的北方。
    那裏,有新的希望,或許,也有這堂“課”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