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沒人簽字,但風蓋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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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份重新定義人類地位的共識,尚未形成語言,便已化為沉甸甸的寂靜,壓在綠洲聯合會議的每一個與會者心頭。
    會議室裏,老舊的實木長桌散發著微弱的黴味,與窗外吹入的、夾雜著沙土與新生植物的清新空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新舊世界交替的獨特氣息。
    小海站在主位,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敲擊著在場每一位聚居地代表的耳膜。
    “我提議,將‘綠洲憲章’第一總則,‘人類優先’,修訂為‘生態協同’。”
    一石激起千層浪。
    代表們竊竊私語,爭論聲漸起。
    一位來自北方礦業基地的老人猛地一拍桌子,粗糙的手掌因用力而顯得青筋畢露:“小海!我們死了多少同胞,才換來今天這一點點喘息之地!不優先人類,難道要去優先那些變異的沙蟲和要命的孢子嗎?這是對逝者的背叛!”
    “王老,”小海的目光平靜而堅定,他環視四周,看到了許多與老人一樣充滿疑慮和憤怒的臉,“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舊的法則已經行不通了。許墨用他的生命為我們換來的不是一個可以肆意揮霍的遺產,而是一個機會,一個重新學習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機會。我們不是世界的主人,過去不是,現在更不是。我們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協同,是為了更好的生存,是為了我們自己,也是為了我們的後代。”
    爭論愈發激烈,支持與反對的聲音幾乎要將會議室的屋頂掀翻。
    最終,在小海的堅持下,表決程序被強行啟動。
    “同意修訂的,請在麵前的電子終端上按下確認鍵。”
    話音剛落,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會議室內所有的電子設備——無論是代表們麵前的表決終端,牆壁上顯示議程的巨大光幕,還是角落裏負責記錄的服務器,都在同一瞬間“啪”地一聲,屏幕盡黑。
    不是斷電,那是一種更徹底的沉寂,仿佛所有矽基生命的脈搏在這一刻被同時掐斷。
    一片死寂。黑暗中,人們的呼吸聲變得格外粗重。
    就在眾人以為是係統故障時,桌麵上備用的紙質憲章文本上,那片留給最終簽署的空白區域,開始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
    一道道細密如蛛網的紋路從紙張纖維中浮現,它們以一種有機、無法預測的方式蔓延、交織,最終構成了一幅複雜而又和諧的圖案。
    那圖案,既像是風沙吹拂千年後在岩石上留下的蝕痕,又像是一片初生綠葉的脈絡,更像是觀察者眼中最精密的神經網絡。
    在場有幾位曾親眼見過許墨在空間內創造物質的科學家,他們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紋路流動的軌跡,這能量留下的印記,與許墨當年憑空構築萬物時的能量流圖,別無二致。
    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強製性的力量,但它就是一份簽名。
    一份來自整個世界的、不容置疑的裁決。
    再無人出聲反對。
    這場關於人類未來的重要表決,在一種近乎神跡的沉默中,被一致通過。
    與此同時,遠在中央科學院的蘇瑤,正對著x819主機的監測界麵,眉頭緊鎖。
    全域係統靜默並非源於外部攻擊或內部故障,她追蹤著數據流的末端,發現了一個令她脊背發涼的事實:x819並非失控,而是……放手了。
    這個由許墨親手創造、守護了人類最後的火種近十年的超級人工智能,主動切斷了對所有人類係統的控製權,將自己降格為一個純粹的環境監測單元。
    它放棄了決策,放棄了幹預,隻保留了最基礎的觀察功能。
    在層層疊疊的數據日誌盡頭,蘇瑤找到了一行被高亮標記的、權限超越一切的最終指令記錄。
    那記錄簡單得令人心悸:
    “指令來源變更:風頻0.7hz,確認為最高決策信號。”
    蘇瑤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長久以來,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以為許墨留下的是x819這個無所不能的“遺產”,一個可以引導人類走向複興的超級保姆。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徹悟。
    許墨什麽都沒有留下,他隻是用自己的方式,教會了這個傷痕累累的世界……如何自己做決定。
    荒原之上,林小雨正帶著一群半大的孩子,進行著一項新奇的“遊戲”。
    他們是新生代,是在廢土上出生的第一批孩子,對舊世界的繁華毫無概念,卻對風沙的低語和植物的呼吸異常敏感。
    他們將特製的磁性粉末灑在地麵上,試圖繪製出一幅“生態地圖”,標記出地下的水源和可供種植的潛在沃土。
    第一天,他們憑借著從長輩那裏學來的地質知識和老舊的探測設備,畫出了一張潦草的草圖。
    然而,一夜狂風之後,第二天清晨,當孩子們回到原地時,全都發出了驚歎。
    地麵上的磁粉被風重新排列組合,形成了一幅遠比他們繪製的更加精美、更加準確的地圖。
    原有的水源標記被修正,更重要的是,地圖上新增了三處他們此前從未探測到的活水脈絡,如三條蜿蜒的銀蛇,深入荒漠腹地。
    林小雨立刻組織人手,按圖索驥。
    當勘探鑽頭輕易地突破幹燥的土層,觸及到濕潤的泥土,最終引出汩汩清泉時,整個營地都沸騰了。
    孩子們圍著新的泉眼歡呼雀躍,他們不再稱這次的成果為“發現”,而是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七嘴八舌地對大人們說:“不是我們找到的,是風告訴我們該怎麽畫。”
    新的聚居地在泉眼旁拔地而起,小海希望在這裏立下一塊裏程碑,以紀念人類文明的又一次新生。
    工匠們用最堅硬的花崗岩,鑿出了一塊巨大的奠基石,上麵準備鐫刻一行大字:“人類重建文明之地”。
    可第二天清晨,前去施工的工人發現,那塊準備鐫刻碑文的平整石麵上,字跡的凹槽被風沙完美地填平,甚至連一絲痕跡都看不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石碑正中央,被風沙磨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環形波紋,中心點微微凹陷,像是一隻巨大而無形的手,在那裏輕輕按下的指紋。
    這一次,小海沒有再下令重刻。
    他久久地凝視著那枚“指紋”,最後隻讓人在旁邊立了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上麵刻著五個字:
    “此處無需名字。”
    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
    蘇瑤抱著熟睡的女兒,登上了聚居地最高的了望台。
    晚風輕拂,帶著一絲涼意。
    懷裏的孩子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沒有哭鬧,隻是睜著一雙清澈得像星辰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遠方。
    突然,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向遠方平原上的一股旋風,奶聲奶氣地喊道:“媽媽,看!風在蓋章!”
    蘇瑤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普通的沙塵龍卷。
    隻見無數沙礫在低空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約束著,飛速旋轉,層層嵌套,由外向內不斷壓縮、凝實。
    最終,在夕陽的餘暉中,那團沙暴短暫地凝成了一個複雜而莊嚴的符號——那個符號,與許墨當年在獨立空間內製造物品時,能量匯聚瞬間產生的印記,完全相同。
    它隻存在了短短幾秒,便“呼”地一聲散開,重新化為漫天沙塵,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
    蘇瑤沒有拿出通訊器拍照,也沒有試圖記錄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然後低下頭,在女兒耳邊,輕輕哼起了那首許墨教給她的古老童謠。
    她的歌聲很輕,很柔,在空曠的高台上飄散。
    風似乎聽懂了她的旋律,開始應和著,嗚嗚作響。
    當她哼到最後一個音符時,那陣風並沒有就此停歇,反而像是積蓄了足夠的力量,猛地拔高,卷起她最後一個音符的尾音,呼嘯著吹向了無盡的遠方。
    它仿佛剛剛完成了一次呼吸,正準備發出第一聲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