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長安舊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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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燼看著淩言微垂的眼簾,看著他緊抿的唇角,心裏那點因“拜師”而起的焦躁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擔憂。
    他偷偷伸出手,輕輕勾住了淩言的小拇指。淩言指尖微顫,卻沒有甩開。
    演武場的日頭依舊毒辣,隻是此刻,天樞殿前的青石板上,那道跪著的身影,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而鎮虛門平靜的水麵下,因一個舊名的揭開,正悄然湧動著不為人知的暗流。
    沈瀾看著淩言收下信件,緩緩跪下,對著青石板磕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頭,不是拜師,而是為了父輩的盟約,為了那個在火海中幸存的少年,也為了……即將掀起的江湖風雨。
    淩言回到若雪閣時,日頭已偏西,廊下的燈籠尚未點亮,唯有簷角銅鈴在穿堂風裏發出細碎的輕響。
    走進內室,將沈瀾遞來的信擱在書案上。素白的信封在青玉鎮紙下微微起伏,像一隻斂翅的蝶,封存著被時光炙烤過的秘密。
    他沒有立刻拆開,隻是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雕花木窗。窗外是若雪閣特有的冷香梅林,九月的風裏還嗅不到梅香,隻有枯枝在暮色裏投下蕭索的影。
    指尖觸到窗框微涼的木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黃昏,他被公孫流玉牽著離開長安,馬車轆轆駛過青石板路,身後是衝天的火光與哭喊聲,像一幅被揉碎的血色畫卷。
    那時他還不懂什麽叫滅門,隻記得母親把他塞進暗格時,指尖的冰涼和急促的喘息“言兒,躲好,別出聲……”
    再後來,是公孫流玉披著滿身煙火氣將他抱出,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從今往後,你叫淩言,是我淩霄閣的人。”
    長安南宮家……二公子南宮言……
    這幾個字像生鏽的鑰匙,在他心底鎖了二十二年的舊門上,輕輕轉動了一下。
    記憶的塵埃簌簌落下,模糊的碎片裏,似乎真有過一輛雕梁畫棟的沈記綢緞馬車,停在南宮府門前。
    車裏跳下一個虎頭虎腦的孩童,手裏攥著剛買的糖人,咧嘴對他笑“言哥哥,我爹說帶你去看雜耍!”
    那孩子……莫不是沈瀾?
    淩言閉了閉眼,揉了揉發疼的額角。書案上的信仿佛有了重量,透過薄薄的紙頁,傳來沈焱蒼勁的筆跡,也傳來長安故地的煙火氣,以及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
    長安的繁華,曾以朱雀大街為軸,半邊屬於達官顯貴,半邊屬於商賈雲集。
    南宮家的府邸坐落在朱雀北段,飛簷鬥拱,是京中有名的書香世家,幾代人在翰林院供職,雖無實權,卻以清譽聞名。
    而沈家的綢緞莊“沈記”則盤踞在朱雀南段,從江南運來的雲錦蜀錦堆滿了庫房。
    沈焱作為沈家第十三代傳人,手腕靈活,短短十年便將家業擴至半條街,成了長安城裏跺跺腳能讓商鋪晃三晃的富賈。
    兩家雖一文一商,卻因祖上曾有過同朝為官的情分,又同住朱雀街,漸漸成了通家之好。
    南宮老爺常去沈記選料子做長衫,沈焱也愛往南宮府跑,聽好友講些史書典故。
    那年南宮家二公子出生,沈焱抱著一匣子江南細紗去瞧,見那孩子粉雕玉琢,眉眼間帶著股子清俊,便笑著認了幹親,說以後要讓自家小子跟他學文。
    誰也沒料到,這樣的平和會在某個尋常的夏夜被徹底撕碎。
    起火的那天是中元節,長安家家戶戶點著河燈,南宮府剛做完祭祖法事,闔府上下正準備歇息。
    第一簇火苗是從後院的藏書閣竄起來的,起初隻以為是燭火不慎,等到仆役發現時,火勢已借著風勢燒透了半邊回廊。
    南宮老爺衝回房去取先祖牌位,再也沒能出來。
    南宮夫人將年僅五歲的二兒子塞進暗格,自己卻被倒塌的梁柱壓住……
    火光映紅了半個長安城,沈焱是最先趕到的人。他帶著莊裏的夥計潑水救火,卻隻看到烈焰中扭曲的梁木和刺鼻的濃煙。
    他瘋了似的在廢墟裏扒找,手指被碎石劃得鮮血淋漓,卻連一具完整的屍身都沒找到。
    有人說看到一個青衫道人抱著個孩子從後院翻牆離去,沈焱追出去時,隻在街角拾到一塊燒得半焦的、繡著南宮家紋的錦帕。
    從那天起,長安再無南宮府,隻有一片焦黑的廢墟。
    沈焱關了三天綢緞莊,再開門時,眼底布滿了血絲。他遣散了大部分夥計,隻留了最得力的幾個,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南宮家的幸存者。
    他去了南宮家的祖籍,問遍了沿途的道觀寺院,甚至不惜散盡家財,托江湖上的情報販子打聽那個“青衫道人”的下落。
    二十二年間,他從意氣風發的沈老板變成了兩鬢染霜的沈翁,馬車碾過塞北的沙,也蹚過江南的雨,懷裏始終揣著那塊半焦的錦帕,卻連一絲線索都沒抓到。
    他不是沒想過那孩子可能已經不在人世,隻是每次摸到錦帕上殘留的柔軟紋路,就想起南宮夫人抱著孩子對他笑的模樣,想起自己曾拍著胸脯說要讓兩家孩子結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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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的承諾,重如千金,若連故人血脈都護不住,他沈焱有何顏麵去見九泉下的南宮夫婦?
    直到一個月前,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淩霄閣外門弟子找到了他在洛陽的分號,遞給他一枚刻著“淩”字的青銅令牌,隻說了一句話“長安南宮家的二公子,如今在鎮虛門,名喚淩言。”
    沈焱聽到“淩言”二字時,正在品鑒新到的雲錦,手裏的茶盞“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到腳踝,他卻渾然不覺,隻死死攥住那枚令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二十二年的尋找,像一場漫長的溺水,終於在這一刻抓住了浮木。
    他連夜修書,將當年火災的疑點、自己查到的蛛絲馬跡,以及沈家世代相傳的盟約,都寫進了信裏。
    又將最不成器卻最執拗的三兒子沈瀾叫到跟前,千叮萬囑“找到他,守著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出事。”
    沈瀾記得父親說這話時,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鄭重與後怕,仿佛那不是去拜師,而是去守護一個搖搖欲墜的舊夢,一個被烈火焚燒過的、關乎忠義的承諾。
    暮色徹底沉了下來,淩言坐在書案前,麵前的信已被拆開,沈焱的字跡果然如沈瀾所說,蒼勁有力,卻在提及南宮家時,筆畫間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信裏詳細寫了火災當晚的情形,提到了幾個可疑的細節——
    後院的狗在起火前被人毒死,庫房的賬冊不翼而飛,還有人看到幾個麵生的黑衣人影在附近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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