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儋耳行(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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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言的睫毛顫了顫,終於抬起眼,撞進蘇燼盛滿溫柔的茶眸裏。那裏麵沒有鄙夷,沒有嫌棄,隻有濃得化不開的疼惜,像春日融雪,一點點漫過他心頭的冰封。
    他忽然有些無措,別開視線,看向窗外:“……不疼了。”
    “那就好。”蘇燼笑了笑,起身倒了杯溫水,遞到他唇邊,“喝點水?你嗓子啞得厲害。”
    淩言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著。溫水滑過喉嚨,帶走了些許幹澀,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和兩人淺淡的呼吸聲。淩言喝完水,蘇燼收回杯子,卻沒有起身,依舊坐在榻邊,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在意。
    淩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想低頭,卻被蘇燼輕輕托住了下巴。
    “阿言,”蘇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力量,“看著我。”
    淩言被迫抬起眼,撞進他深邃的眸子裏。
    “那些痕跡,那些傷,都不是你的錯。”蘇燼一字一句道,“不必覺得難堪,更不必躲著我。”
    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淩言的下頜,帶著安撫的意味:“在我這裏,你永遠不必逞強。”
    淩言的喉結滾了滾,眼眶忽然有些發熱。他別開臉,聲音低得像耳語:“……知道了。”
    蘇燼的拇指還停留在淩言下頜,指腹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肌膚滲進來,帶著不容錯辨的認真。他忽然低笑一聲,聲音輕得像窗外拂過的風:“阿言,不回鎮虛門了,我們繼續去儋耳好不好?”
    淩言的睫毛猛地一顫,像是被驚起的蝶翼。他抬眼,眼底還凝著些許怔忪,顯然沒料到蘇燼會說這個。
    “去儋耳?”他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茫然,“可鎮虛門……”
    “鎮虛門有宗主,有長老,有那麽多弟子。”蘇燼打斷他,“萬妖窟的事,淩羲的陰謀,自有其他門派去周旋。玄門修士成千上萬,難道還缺我們四個?”
    他俯身些,視線與淩言平齊,茶眸裏盛著細碎的光:“霍念那小子,跟雲風禾整天吵吵鬧鬧,正該去看看海,磨磨性子。至於我們……”
    蘇燼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淩言胸口的傷,語氣裏帶著疼惜:“你這身子,經不起再折騰了。去儋耳曬曬太陽,吹吹海風,比在這裏操心強得多。”
    淩言望著他,喉結又滾了滾。他不是沒想過逃離,尤其是昨夜被韓林折辱後,心底那點對安穩的渴望像春草般瘋長。可鎮虛門是他的根,那些弟子是他看著長大的,怎麽能說放就放?
    “可他們……”他想說“他們還在等著”,話到嘴邊卻被蘇燼輕輕按住唇。
    蘇燼挑眉,眼底漾著點促狹的笑,“霍念要是知道能去看海,怕是能立刻打包行李,雲風禾雖看著穩重,上次見他對著輿圖上的儋耳珊瑚礁發呆,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收回手,替淩言理了理披在肩頭的外衣:“至於玄門那些人——當年玄門圍剿韓林,沒我們,他們照樣打了三年,如今就算少我們四個,天也塌不了。”
    淩言的視線落在蘇燼手背上,那裏還有上藥時蹭到的血痕,早已幹涸成暗紅。
    “我們……真的可以嗎?”他低聲問,聲音裏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鬆動。其實他也累了,累得想暫時卸下那身“青鸞劍尊”的枷鎖,隻想做個能被蘇燼護在身後的人。
    蘇燼見他語氣軟了,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伸手,輕輕將淩言攬進懷裏,動作極輕:“怎麽不可以?”
    “這世間的責任,不該全壓在一個人肩上。阿言,你護了別人那麽多年,這次……讓我護著你,好不好?”
    懷裏的人沒有說話,隻是肩膀微微鬆了些,像是默認了。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窗欞落在兩人交疊的衣襟上,暖得像要化開這連日來的冰霜。
    “可鎮虛門與昆侖皆為箭靶,”他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腕間青筋因用力而隱隱浮現,“若萬妖真破封而出……”
    蘇燼執起他的手,“萬妖窟結界沉眠千年,布下時動用了三代玄門心血,豈是說破便能破的?”
    他俯身些,鬢角青絲垂落,掃過淩言手背,“何況章尾山的天狐封印,需純血後裔以心頭血祭之。淩羲那半吊子血脈,連召出狐火都勉強,何德何能去動封印?”
    淩言望著他,鳳眸裏凝著薄霧般的憂色:“可韓林他……”
    “韓林的話,半真半假才最是磨人。”蘇燼低笑一聲,指尖輕輕點在他眉心,像拂去一片落雪,“他故意說這些,無非是想攪亂你心神,讓你自亂陣腳。”
    窗外有晚春的薔薇探進半枝,粉白花瓣沾著金輝,落在窗台像堆碎雪。蘇燼的聲音混著花香漫過來:“我已傳訊給鎮虛門,讓蕭承熠暫代盟主之責,蓬萊會多照拂昆侖。他們應付這些事,綽綽有餘。”
    “我守了萬妖窟結界七年,”他忽然輕聲道,像在說給蘇燼聽,又像在說給自己,“那些風霜雨雪,皆是我一人扛著。”
    “我知道。”蘇燼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掌心,“可阿言,你不是生來就該扛這些的。”
    他的指尖滑到淩言的指尖,一根根掰開他蜷著的指節,動作溫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琉璃:“玄門大會時,他們嫌盟主之位燙手,便推了你出來。可你真喜歡每日對著那些卷宗、應付那些明槍暗箭嗎?”
    “我們去儋耳。”蘇燼的聲音又軟了些,“那裏有碧海青天,有漁歌唱晚,沒有結界要補,沒有妖魔要斬。”
    “我們尋一處臨水竹樓,春聽燕語,夏觀流螢,秋賞桂落,冬煮雪茶。”
    淩言的唇角微微動了動,像是被他描繪的景象勾出了一絲笑意,卻又很快斂去。“可……”
    “沒有可是。”蘇燼打斷他,語氣卻依舊溫和,“你不是神,不必事事周全。阿言,你隻是淩言,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俯身,在淩言耳邊輕輕吹氣,像拂過一縷春風:“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窗外的薔薇被風拂動,落了一片花瓣在淩言的衣襟上。淩言望著蘇燼茶眸裏的光,那光比窗外金輝更暖,比寒夜星火更亮,裏麵盛著的,是他從未想過的安穩。
    “我……”他張了張嘴,喉間像是堵著什麽,最終隻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那歎息裏,卻藏著一絲鬆動的柔軟。
    蘇燼見他眼底的堅冰漸漸融化,便知他已聽進了幾分。他不再多言,隻是執起他的手,貼在唇邊輕輕一吻,像在封印一個承諾。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將兩人交握的手鍍上一層金邊。榻上的藥香混著窗外的花香,在空氣裏漫成一片溫柔的海,仿佛要將過往所有的傷痛,都輕輕托起,然後撫平。
    淩言沒有再說話,隻是任由蘇燼握著自己的手,指尖的暖意一點點漫上來,驅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