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儋耳行(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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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南行,風裏的潮氣便越重。青雀車碾過最後一段椰林掩映的土路時,鹹澀的海風終於漫過車窗,混著椰香撲麵而來。
    入目是連片的吊腳樓,竹骨青瓦,依山勢錯落著,樓角懸著的銅鈴被海風拂得輕響,叮咚聲裏混著苗語的歌謠,像浸了海水的珍珠,溫潤又清亮。
    寨口的老榕樹枝繁葉茂,氣根垂落如簾,樹下坐著幾位織錦的婦人,靛藍布衫上繡著銀線的蝴蝶,見有生人來,便抬眼望過來,眼神裏沒有戒備,隻有淳樸的好奇。
    “幾位是從中原過來的吧?”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四人回頭,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靛藍對襟短衫,腰間係著銀飾腰帶,走動時叮當作響。他皮膚是健康的蜜色,眉眼彎彎,手裏還提著個竹籃,裏麵裝著剛摘的椰子。
    “我叫阿吉,會說中原話。”他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指了指身後的寨子,“這是我們椰風寨,外來的客人都由我領著看。你們是來遊玩的?”
    蘇燼拱手道:“正是,我等想在此處歇腳些時日,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阿吉擺手,熱情地引著他們往寨裏走,“我們寨子裏的竹樓空著好幾間呢,通風得很,夏天住最舒服。”
    吊腳樓依山傍海,推窗便能看見碧海藍天。阿吉替他們安頓好住處,便自告奮勇當起向導:“現在正是趕海的時候,退潮後的灘塗裏有好多海螺、螃蟹,去晚了就被寨裏的娃子撿光了。”
    霍念一聽眼睛就亮了,拽著雲風禾的袖子:“去看看去看看!”
    雲風禾無奈地笑了笑,朝阿吉點了點頭。
    淩言本想留在樓裏,卻被蘇燼輕輕拉了拉手腕:“去走走吧,海邊的風養人。”
    灘塗在夕陽下泛著金光,退潮後的沙地上留著密密麻麻的小坑,阿吉教他們辨認海螺的蹤跡,說哪種殼裏藏著最鮮美的肉,哪種一碰就會噴出紫色的汁液。
    霍念學得最起勁,蹲在地上扒拉著沙子,不多時就撿了半竹簍,舉著個巴掌大的海螺衝雲風禾喊:“風禾你看!這殼上的花紋像不像你袖上的雪紋?”
    雲風禾湊近看了看,淺笑道:“是有些像。”
    蘇燼牽著淩言的手,慢慢走在灘塗邊緣。海水漫過腳麵,涼絲絲的,帶著細沙的癢。淩言望著遠處翻湧的浪花,鳳眸裏映著落日熔金,那片連日來凝著的沉鬱,竟被海風悄悄吹淡了些。
    “你看。”蘇燼忽然指向天空,晚霞裏掠過一群白鳥,翅尖沾著金輝,“像不像鎮虛門後山的鶴?”
    淩言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輕輕“嗯”了一聲。
    “阿吉說,這裏的漁民晚上海釣,能釣上發光的魚。”蘇燼側首看著他,眼底的笑意比晚霞還暖,“等晚上,我帶你去看看?”
    淩言的指尖被海水浸得微涼,卻被蘇燼攥得溫熱。他點了點頭,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
    阿吉在不遠處招呼他們:“前麵有片椰林,我阿爸在那裏釀椰酒,去嚐嚐?”
    椰林裏搭著個竹棚,棚下的陶甕裏飄出清甜的酒香。阿吉的阿爸是個絡腮胡的漢子,見兒子帶了人來,便用竹筒舀了酒遞給他們。酒液清冽,入口是椰肉的甜,咽下後才泛出淡淡的烈,像海風裏藏著的暖。
    “我們寨子裏的男人,都會釀椰酒。”阿吉指著竹棚上掛著的銀飾,“等秋收後,要給喜歡的姑娘送銀鐲,送得越重,心意越真。”
    霍念好奇地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你們這裏,男子和男子……也能送嗎?”
    阿吉愣了愣,隨即笑了:“隻要心裏有對方,送什麽不行?去年寨尾的阿木,就給隔壁寨的阿岩送了個親手雕的木筏,比銀鐲還珍貴呢。”
    霍念的耳尖悄悄紅了,偷偷瞥了雲風禾一眼,見他正望著陶甕裏的酒液出神,粉瞳裏映著微光,不知在想些什麽。
    暮色漸濃時,阿吉又帶他們去看寨裏的篝火。婦人孩子們圍著篝火跳舞,蘆笙聲悠悠揚揚,銀飾的碰撞聲與歌聲交織,像一幅流動的畫。
    有個梳著長辮的小姑娘,舉著串烤魷魚遞到淩言麵前,怯生生地用苗語說了句什麽。
    阿吉笑著翻譯:“她說,這位哥哥生得像月亮,給月亮哥哥吃魷魚。”
    淩言接過烤魷魚,指尖觸到小姑娘溫熱的掌心,心裏忽然一軟,從袖中摸出顆瑩潤的玉珠——是他早年隨手打磨的,此刻便輕輕放在她手心裏。
    小姑娘眼睛一亮,舉著玉珠跑回母親身邊,引得周圍一陣善意的哄笑。
    蘇燼湊到淩言耳邊,低聲道:“看來不止我一人覺得,我的阿言像月亮。”
    淩言側過頭,撞進他盛滿星光的茶眸裏,海風拂起他的發,也拂動了心底那根最軟的弦。
    海風卷著椰香漫過沙灘,篝火在暮色裏跳得正歡。烤魷魚的焦香混著椰酒的甜,與蘆笙聲纏在一起,漫成一片溫熱的海。
    霍念正蹲在火邊翻動烤架上的海魚,油星濺在炭上,滋滋地冒起白煙。雲風禾坐在他身側,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膝蓋,粉瞳映著跳動的火光,像落了兩簇星。
    蘇燼挨著淩言坐在一塊被曬暖的礁石上,手裏轉著根烤得金黃的玉米,偶爾遞到淩言唇邊,看他小口咬下。
    淩言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睫毛被映得半明半暗。海風拂起他的發,帶著鹹澀的暖意,連日來被海霧浸潤的眉眼,終於褪去幾分沉鬱,添了些人間煙火氣。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逆著暮色走來。
    那人穿著靛藍鑲銀邊的苗服,衣襟繡著繁複的鳳凰紋,銀冠束發,耳墜上的銀鈴隨著步伐輕響,叮咚聲清越,竟蓋過了篝火的劈啪。
    他身姿挺拔,膚色是比阿吉稍淺的蜜色,眉眼間帶著種沉靜的溫潤,走在沙灘上,像從古老的帛畫裏走出來的人。
    他徑直走到阿吉身邊,用苗語低聲說了幾句。阿吉臉上露出驚喜,連連點頭,又轉頭朝篝火這邊招手,臉上帶著興奮的紅。
    淩言本是隨意一瞥,目光掃過那青年臉的瞬間,卻猛地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連呼吸都忘了。
    那眉眼,那鼻梁,那唇角微揚的弧度……分明與那張掠奪了他所有尊嚴的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