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儋耳行(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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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眼前這人眼底沒有韓林的邪氣與殘忍,隻有溫和的笑意,像被海霧洗過的月光,幹淨得讓人心慌。
    恰在此時,那青年順著阿吉手指的方向望過來。
    四目相對。
    青年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禮貌又疏離。
    “阿言?”
    蘇燼察覺到身邊人的僵硬,剛要回頭,卻見淩言猛地往他身後縮了縮,肩背繃得像根將斷的弦,指尖甚至掐進了他的衣料裏,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怎麽了?”蘇燼心頭一緊,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掌心的暖意試圖熨帖那片刺骨的涼,“哪裏不舒服?”
    淩言搖著頭,嘴唇抿得發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前幾日閣樓裏的屈辱、韓林的嘲諷、那冰冷的觸碰……像潮水般爭先恐後地湧進腦海,與眼前這張一模一樣的臉重疊在一起,疼得他眼眶發漲。
    “幾位,這位是從古寨來的祭師,叫阿糯。”阿吉興衝衝地領著青年走過來,銀飾腰帶隨著步伐叮當作響,“我們寨明天有海神祭,阿糯祭師是來幫忙的。他聽說幾位是修士,問要不要留下來看看?這祭祀一般不讓外族人看的,阿糯祭師說可以破例。”
    離得近了,那青年的模樣愈發清晰。連耳後那顆小小的朱砂痣,都與韓林分毫不差。
    淩言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指尖抖得更厲害,幾乎要攥不住蘇燼的手。他死死低著頭,額發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隻有暴露在外的脖頸,繃得青筋隱隱。
    阿糯的目光落在淩言微微顫抖的肩背上,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化為溫和的關切。他勾了勾唇角,聲音像浸過海水的玉石,清潤動聽:“這位朋友看著不太舒服?可是海風涼著了?”
    他往前半步,作勢要靠近,“我懂些苗醫,或許能幫你瞧瞧。”
    “不必了。”
    蘇燼抬手攔住他,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警惕。他雖不知淩言為何突然恐懼,但這人讓他如此失態,總歸是要防備的。
    他將淩言往身後護了護,目光平靜地看向阿糯:“他隻是累了。”
    阿糯見狀,也不勉強,隻是收回手,依舊保持著禮貌的笑:“是我唐突了。若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我住在寨東頭的鼓樓。”
    阿吉還在一旁熱情地勸說:“海神祭可熱鬧了,要宰黑豬獻祭,還要跳銅鼓舞,晚上還有長桌宴,淩公子、蘇公子,留下來看看吧?”
    蘇燼沒立刻答應,隻是低頭看向懷裏的人,指尖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獸:“阿言,想留下嗎?不想的話,我們現在就去別的地方。”
    淩言埋在他肩窩,過了許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不想看祭祀,卻也不想此刻離開——仿佛隻要離開蘇燼身邊半步,就會被那張熟悉的臉拖回那間冰冷的閣樓。
    阿糯看著他這副模樣,眼底的疑惑更深了些,卻沒再多問,隻是對阿吉道:“那我先回鼓樓準備了,明天卯時開始。”
    說罷,又朝蘇燼幾人頷首示意,轉身離開了。銀鈴的叮咚聲隨著他的腳步漸遠,像一串被海風吹散的夢。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暮色裏,淩言緊繃的肩背才稍稍鬆了些,卻依舊埋在蘇燼懷裏,不肯抬頭。
    霍念撓了撓頭,湊過來小聲問:“蘇燼,師尊這是怎麽了?那祭師看著挺好的啊。”
    雲風禾也皺著眉,粉瞳裏帶著思索:“那祭師……氣息很幹淨,不像是邪修。”
    蘇燼指尖還停留在淩言發間,他垂眸看著懷裏人緊繃的側臉,忽然明白了那恐懼的源頭——那張與韓林分毫不差的臉,分明是將淩言拖回那夜閣樓的噩夢。
    “別待了。”蘇燼聲音放得極柔,像怕驚散了燭火,“我們現在便走,連夜尋下一處寨子,明日天一亮,就看不見這些了。”
    淩言的睫毛顫了顫,沒應聲,隻是埋在他頸窩的臉又往深處蹭了蹭,像隻受驚的幼鳥,把所有的不安都藏進可依的暖處。
    “怎麽了這是?”霍念在一旁看得糊塗,撓著後腦勺追問,“那祭師看著文質彬彬的,難不成下了什麽看不見的蠱?”
    “沒有。”淩言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被海風磨過,帶著未散的顫,“我累了,先回去休息。”
    “我陪你。”蘇燼立刻應聲,扶著他起身時,特意用自己的外袍裹住他肩膀,替他擋了擋夜涼的風。他轉頭看向霍念,目光沉靜:“少瘋玩會兒,明日一早我們便離開。”
    霍念被這沒頭沒腦的安排弄得更懵,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戳了戳身邊的雲風禾:“風禾,師尊這到底是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見了那祭師就跟丟了魂似的。”
    雲風禾望著遠處竹樓的燈火,燭火透過窗紙,映出兩道依偎的剪影,像浸在海霧裏的墨痕。他指尖撚著腰間的玉佩,聲音壓得很低:“你還記得亂葬崗那天,師尊回來時的模樣麽?”
    “記得啊。”霍念脫口而出,隨即皺起眉,“一身傷,頸側還有青紫的印子,那些傷……根本不像打鬥來的,倒像是被人……”
    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裏,少年忽然漲紅了臉,猛地反應過來,“你是說……師尊那日消失的一夜,是被那韓林……”
    “噓。”雲風禾輕輕按住他的肩,“別聲張。韓林本就半人半鬼,修的是攝魂蝕骨的邪術,那日他故意放師尊回來,怕不隻是攪亂心神那麽簡單。”
    霍念的臉瞬間白了,這分明是把淩言的傷疤揭開來,再撒上鹽。
    “那剛才那祭師……是跟韓林長得一樣?”霍念聲音發緊,“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
    “或許是巧合,或許不是。”雲風禾望著祭師離去的方向,夜色已濃,鼓樓的輪廓隱在椰林裏,像蹲伏的影子,“但淩師尊既怕了,我們便該走。你瞧他方才那樣子,定是想起了極難堪的事,多說一句都是戳他的心。”
    霍念抿緊唇,忽然覺得手裏的烤魚也失了滋味。海風卷著篝火的暖,卻吹不散心頭那點沉甸甸的澀。他悶悶道:“那再轉會兒就回去吧,別讓他們等急了。”
    竹樓裏隻點了一盞孤燈,燭芯爆出細碎的火星,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竹壁上,纏纏繞繞。
    淩言剛挨著榻沿坐下,蘇燼轉身要去桌案邊倒水,袖子卻被猛地攥住。那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執拗,像溺水者攥住了浮木。
    “別走。”淩言的聲音很輕,尾音纏著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