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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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雲關。
子夜。
墨色蒼穹被火把撕開無數道裂口,狼唳軍的玄鐵重甲在暗夜裏泛著幽藍寒芒,如同深淵中湧出的鱗潮。
三丈外,繡著蒼狼的牛皮大纛在夜風中獵獵翻卷,城牆下密密麻麻的敵軍似黑潮逆湧的蟻群——他們正在用屍體築就攻城梯。
活人踏著死人向上攀爬,斷裂的骨茬在皮靴下迸出細密脆響,仿佛惡鬼啃噬黃泉冰層的連綿咒怨。
於亭安揮刀挑開飛來的流矢,喉間滾出的軍令挾著鐵鏽味:
"放雷火!"
浸透血汙的油氈布轟然掀開,五箱觸發式雷彈沿著雉堞傾瀉而下。鑄鐵外殼與青磚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密集的機簧彈動聲連環炸響,刹那間整段城牆化作雷暴火海。
鐵屑與烈焰在垛口迸濺,硫火順著桐油溝槽奔湧,燃燒的狼兵如焦黑的落葉撲簌簌掉落,數不清的斷肢在爆炸氣浪中迸成猩紅霧靄,韃語的慘叫被衝擊成碎片,混著人油焦香飄向寒月,又在半空被新爆開的火團吞噬。
“嗚——”
犛牛角特有的沙啞嗡鳴碾過戰場,三短一長的調式像被斬斷的狼嗥。
敵軍立時如潮退去。
於亭安鐵甲下的肌肉驟然鬆弛,喉頭剛吐出口濁氣,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耳邊響起親衛焦急的呼喊,但他的身體已經沒法給出反應。
接連幾日不眠不休的戰鬥讓他的精神持續緊繃,補給遲遲未到,加重他的焦慮,昨夜又鏖戰一晚,身體的保護機製強行掐斷了他與外界的聯係。
皇城的糧道自蕭烈舉兵之日起,便被丞相嫡係鎖死。
原駐守東翼的鎮遠將軍是丞相的人,私開鬼門閘迎敵,被魏平親執陌刀腰斬於烽燧台。
暗影閣與金風寨的補給線,本倚仗慕羽規劃的"陰陽雙軌"——明麵上薛冥率重甲騾隊走裕州糧馬道,暗地裏還有十八艘糧船經溶洞潛流輸送。
而今溶洞被丞相特製的蛟龍閘封死,糧馬道上三百輛輜車遭焚毀。
最致命的是三天前,本應經鷹隼密道送達的六百石硝石,竟變成滿車浸泡過鼠疫的麥麩。薛冥最後傳回的密信是用箭瘡膿血寫的,字跡終止於"糧道三疊彎"字樣……
丞相此舉擺明了要放撻曼進關。
那個位置他得不到,便寧願毀了。
——
濃鬱的中藥味兒混雜著戰爭的血腥硝煙在空氣中形成一股獨特的味道,於亭安眉睫顫動數下,終於撐開粘著的眼皮。
暖黃的光暈在帳頂輕晃,將暮色攪成流動的琥珀,殘陽從縫隙漏進來,被壓成一條金線,打在玄鐵鎧甲上,亮得刺目。
於亭安動了動,親衛立即湊過來:
“將軍,您醒了?”
於亭安就著親衛的胳膊坐起來,親衛忙將一個藥碗送到他嘴邊:
“將軍,這是諸葛軍師吩咐的,讓您醒來就喝。”
於亭安接過,也不問是什麽藥,直接仰頭一口氣喝了,手背擦了擦嘴角,問:
“現在什麽時辰了?”
一開口,嗓子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每個音節帶來的震顫都像鈍刀剮蹭過聲帶,藥的苦澀漫過舌根,他不適地滾了滾喉結,如同咽下把淬火的箭鏃。
親衛將一碗溫水遞給他,回答:
“回將軍,現在是酉時二刻。”
於亭安喝水的動作一頓,將碗隨意放在一旁,翻下床就開始穿鞋子。
“將軍,魏將軍來了。”親衛蹲下身幫他穿,“諸葛大人說,您吃點東西再過去不遲。”
——
今日幾乎有資格參與議事的將領都來了。
於亭安走進中軍大帳,一掀簾就看到了蕭頤的舅舅魏平,甲胄未卸,甲麵凝結的血汙來不及擦拭,鱗甲縫隙裏嵌滿黑紫色血垢,眼底堆積的烏青漫過顴骨,亂須如鋼針般支棱在下頜,兜鍪夾在肋下還保持著戒備的狀態,顯然剛下戰場就趕過來了。
連雲關東西翼以"鬼哭澗"相隔——這道經火藥開鑿的玄武岩裂隙寬十八丈、深百尺,底部布滿淬毒鐵蒺藜,僅憑三道包鐵索橋相連,中央主橋鋪有活動翻板,危急時可斷橋自保。
魏平坐鎮西翼甕城,於亭安和諸葛泓晅則扼守東側鷹嘴崖。
魏平在這個時候過來,顯然有重要軍情宣達。
這幾日撻曼的攻擊愈發淩厲,尤其是昨夜,堪稱激進。
這般不要命的打法,不符合烏力吉的作戰風格。
這隻能說明蕭烈那邊的攻勢越來越順利。
皇城急了。
撻曼急了。
這是吉兆,但同樣的,他們這邊要麵臨的凶險也越來越重。
“東側毒煙陣廢了。”
魏平突然開口,沙啞嗓音似滾著血沫,
“昨夜烏力吉用戰俘當人盾,三百羯奴背著沙袋填平了硫磺溝。”
眾人倒吸涼氣。
緊接著,魏平又宣布了一條消息:
“撻曼可汗阿木爾率赤帳親軍南下,已在五更天與烏力吉的軍隊匯合,按推算,戰兵逾三十萬,輔軍奴兵不計。而我軍甲胄齊全者不足六萬七千,猛火油僅餘十七甕,每甕堪供火龍出水三發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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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倏然死寂。
燭火爆出的細微聲響清晰可聞,血腥味與藥味交織彌散,將帳內本就壓抑的氣氛暈染得越發凝重。
這場議事並沒有持續太久。
傳令兵跌進帳內,左耳塞著止血的香灰,急促的呼吸讓眾人的心髒越發提到嗓子眼:
“報——西側……西側來的是阿木爾替身!真身繞道鷹愁澗,兩個時辰後抵東門!”
幾位將領對視一眼,匆匆製定了接下來的作戰計劃便出了軍帳。
魏平命李副將率五千精銳護送蕭頤與諸葛泓晅撤離,今晚便出發。
於亭安返回自己的軍帳,諸葛泓晅跟上來,影刃和鬼麵跟在其後。
於亭安開始換鎧甲,掃了眼跟來的幾人,故作輕鬆的挑了挑眉:
“都跟來做什麽?馬上開戰了,還不快去收拾東西,不然待會鞋子跑丟了都沒得換。”
他幹笑幾聲,意在調和氣氛。
三人卻笑不出來。
諸葛泓晅看著他,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此刻所有的語言變得蒼白無力,無論說什麽都顯得不合時宜。
他明白他們這次撤離意味著什麽。
但於亭安走不了,他是主將,和魏平俱不能退,哪怕用命守,也得撐到蕭烈攻下皇城。
否則,撻曼一旦入關,蕭烈將腹背受敵,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將功虧一簣。
而諸葛泓晅也不能留下跟他共同禦敵,他是蕭頤用來牽製蕭烈的籌碼,何況,蕭頤身上的毒還未完全祛除,蕭頤不會放任他離開。
氣氛一時沉寂下來,明明是六月的天,空氣卻仿佛凝固,壓抑的,讓人呼吸都變得沉重。
於亭安想到什麽,看向影刃和鬼麵:
“你們先去帳外稍候,我和諸葛先生說幾句話。”
兩人退出去,於亭安轉身去床頭,掀開褥子,從底下摸出個小盒子,黑檀木,盒身擦得鋥亮,表麵刻有精致的鏤空花紋,一看就十分珍視。
“這個……”
他捏著盒子,指腹在上麵無意識摩挲,仿佛捏著的是某個人,
“這是我之前托鑄器大師特意為小風打製的,他的那條銀鏈我看有個地方都有豁口了,便想為他重新打製一條……沒想到,還未做好,他便離開了……”
他語氣裏帶了幾分悵然,說著,一把將盒子塞進諸葛泓晅懷裏,偏過頭,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卻生硬,
“你若是有機會見到他,就交給他。”
“不用說是我做的,就……就以你的名義,以後,……你好好對他。否則我——”
他倏地回過頭,豎起眉毛,將骨子裏那股匪勁兒露出來,一根拳頭在諸葛泓晅麵門用力揮了揮,帶起幾縷勁風,
“你要是再敢讓他傷心,我一定揍得你滿地找牙。”
“……走吧。”
他忽然用力將人推出帳外,
“再不走來不及了,……我也要上戰場了。”
說完,也不等諸葛泓晅回應,便提著挎刀快步出了營帳。
諸葛泓晅喊了一聲,於亭安頓住腳步,回過頭,露出一側的小虎牙,朝他說:
“去將他追回來。我……有我的使命。”
這次再無留戀的奔赴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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