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若有來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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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日嘎措鎮的雪線是縫在天邊的銀線,將戰火、馬蹄與硝煙統統攔在褶皺縱橫的山外。
    這裏的時間像犛牛背上滑落的鹽粒,緩慢地結晶——刀劍鏽在遠方的山穀,而風隻帶來格薩爾王傳唱的殘章,混著雪鬆脂的清苦,落在每一扇描著八寶紋的木窗欞上。
    棲風仰躺在草地上,粗麻彩辮陷在格桑花叢裏,嘴裏叼著一根花莖,舌尖抵著花芯滲出的甜澀汁水,任雲影從睫毛上掠過,在瞳孔裏碎成金黑交錯的琉璃光。
    “鈴鈴——”
    遠處犛牛鈴鐺聲踩著拍子而來,村長諾布騎在犛牛背上,犄角拴著的五彩經幡布條被風扯成直線,像一束流動的彩虹。
    牧民們放下打氆氌的木槌迎上去,孩子們靴子上的銅鈴嘩啦啦響成一片,圍住諾布嘰嘰喳喳說著外人聽不懂的土著語。
    “阿覺諾布,這次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鹽巴換到辣椒麵沒?”
    “有帕措朗金說的那種牛奶糖嗎?”
    “對對,還有雪花酥。帕措說吃起來像曲克安噠混了天上的雲朵,咬一口能甜到轉世。”
    諾布嗬嗬笑起來,胡子下綴著的銀環輕顫:
    “雪花酥被茶馬道的鷲叼走了,不過有格瑪阿佳新炸的卡塞,漢商送的藕粉和五彩糕用雪山神女腰帶捆著呢。”
    孩子們哄笑著搶過牛皮紙包,分食時不忘對著太陽高舉五彩糕——這是向山神獻祭的童稚儀式。
    諾布從懷裏摸出個油紙裹的小陶罐,繞過孩子們,朝棲風走過來。
    “朗金嘉措。”老村長朝棲風晃了晃罐子,“青稞酒,拿你獵的那張火狐皮換的。藥鋪老波啦說這酒在覺沃佛腳底下埋過三個雪融期,烈得能燒穿犛牛皮囊。來點?”
    棲風支起身,麻花辮鬆散的斜搭在肩上,發尾綴著的綠鬆石墜子隨著他的動作輕晃,赭石色的氆氌袍子鬆垮垮罩著,露出小半片鎖骨,經幡間隙漏下的陽光碎在身上,像山神撒落的一把褪色風馬紙,時光揉碎的詩篇醉在上頭。
    “阿覺諾布,這酒該敬瑪尼堆的斷角岩羊。”
    棲風彎起個笑,迎著光,像鍍了金箔的唐卡少年,
    “我還是等初雪蓋住舊蹄印那日,再討您摻了蜂蜜的頭道青稞酒。”
    一個月前,棲風在茶馬道埡口救下被流匪圍困的諾布。諾布詢問後得知他無處可去,便邀請他來村裏,還為他取了個本地名:朗金嘉措。
    老牧人說這名字會像風馬旗般裹住他過往的腥氣,以後與風共生,自由遼闊。
    棲風接受了,他喜歡這個名字。
    “初雪蓋蹄印那日,怕是要等山神揉碎十朵格桑花的時辰。”諾布銀環震出低笑。
    他在棲風身前的空地坐下,指甲刮去陶罐沿的酥油漬,隨口說:
    “我今天聽茶馬道上的販子說,你們漢地那個赤麵羅刹王爺已經打到青峰隘了,不過似乎被困住了,那個隘口不好過。”
    “還有撻曼讚普居然率鐵鷂子軍親征,駐守邊境那個會魔法的於將軍領著那點殘兵,怕是像瑪尼堆最後一粒白石子抵著雪崩。難嘍……”
    他喝一口酒,酒香四散,經幡群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諾布的聲音散在風裏,
    “等黑帳篷壓過白帳篷的時候,連風裏都得帶血味兒……”
    棲風沒說話,翻腕接住一朵被風撕裂的格桑花,絳紅氆氌袍廣袖灌滿西風,鼓起來,在身後來回晃動,像半麵戰旗。
    當夜,逆著光的草甸裏隻剩下少年遠去的背影。
    ——
    城頭戰鼓震得人耳膜生疼,硫火燃燒的黑煙裹著碎裂的甲片,在箭垛間凝成鐵灰色的霧。
    女牆垛口已崩成狼牙狀,守軍屍體被夯進牆縫堵住豁口,青磚早已沁成赭褐色,血水順著垛口往下淌,在夯土城牆上凝成數道蜿蜒淚痕。
    於亭安用淌血的虎口蹭開糊住睫毛的血痂,城下玄甲鐵騎如潮水漫過焦土,第四根雲梯鐵鉤又扣上了箭垛。
    他揮刀劈斷鉤索的瞬間,雲梯縫隙突然寒光乍現——彎刀自刁鑽角度切入,楔入肩甲接縫處,他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脆響。
    “將軍!”身側傳來親衛的呼喊。
    王煥提著一把長刀,將雲梯上的狼兵挑飛。
    於亭安踉蹌一步,剛滾了滾喉間的血沫,另一側混著硝煙的嘶吼灌入耳中:
    “將軍!西角樓——”
    聲音淹沒在聲勢浩大的撞擊聲中,狼唳軍舉著攻城槌浩浩蕩蕩衝過來。
    鐵門被撞出悶雷般的巨響,鐵鷂子的重甲碾過同袍殘軀,血泥裏翻出半張少年新兵的臉。
    “將軍。”
    副將斷臂隻剩下半截布條纏著,啞炮筒裏倒出的火藥在掌心漏成小山,
    “火油罐子全砸完了,最後那批雷火彈——”
    話音被新一輪箭雨割碎,黑壓壓的翎羽像群撲食的禿鷲!
    於亭安被親衛拉著蹲下,方才還在說話的副將倒在血泊裏,箭簇如鐵蒺藜般紮滿後背。
    “落閘——”
    於亭安斬落最後三支鳴鏑箭,鑄鐵閘門轟然墜地,飛濺的碎骨在氣浪中凝成血霧。他吐掉喉間腥甜,嘶聲如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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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城門!”
    這是玉石俱焚的殺招——三日前,他帶人挖空青磚地脈,將剩餘的火藥全部填進城牆夾層,硝石混著桐油,足夠讓整座城池化作火龍。於亭安率領殘眾衝出去。
    ——
    鐵鷂子重騎的浪潮忽然滯澀。
    赤焰穿過焦黑的投石機殘骸,一騎紅衣踏著滿地星火突陣而來。少年長槍卷起流虹,槍纓甩出的血珠在半空蒸成緋煙,所過之處鐵甲如熟透的麥穗般成片伏倒。
    於亭安一瞬間像被施了定身咒——刀鋒楔入狼兵頸骨裏,忘了拔出,幹裂的唇撕開血口子,肺葉像被燒紅的火鉗鉗住蜷縮,呼吸在短暫的停滯後滾燙沸騰。
    他竟然看到了棲風。
    那道貫穿他所有念想的身影,此刻正劈開火雨踏著屍山而來。
    火紅的衣袍逆風撕扯,像從煉獄熔岩裏綻開的紅棘花,絞著銀鏈的槍影刺破濃霧,所有的聲音都坍縮成耳鳴。
    是幻覺吧?
    “叮——”地一聲。
    銀鏈破空聲先於意識刺入耳膜。
    棲風腕間絞絲銀鏈纏住刀柄的刹那,於亭安後頸寒毛陡立——斜刺裏狼兵的骨錘已砸向他太陽穴。
    鏈刃相擊迸出青藍火花,佩刀被銀鏈拽著劃出半弧,刀刃堪堪削飛偷襲者的天靈蓋。
    "當心!"
    棲風的警示混著箭嘯同時抵達。
    於亭安旋身時瞥見三棱箭鏃的冷光,身體比戰場養出的本能更快——他迎著箭矢張開雙臂,任由那支透甲箭穿透左胸。
    鐵鱗甲碎裂的脆響中,他撞進棲風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棲風的瞳孔裏映出漫天箭雨。
    於亭安已反手拔出肩頭斷箭,用鎖骨斷裂的那側胳膊死死箍住棲風,任由新箭紮入後背。
    他像座血肉澆築的城垛壓過來,用胸膛擋住棲風所有致命角度。
    “於亭安——”棲風發出困獸般的嘶吼。
    血瀑從鎧甲縫間奔湧而出,染紅他戰袍上最後一塊素緞。
    於亭安卻扯出個笑,染紅的指尖撫上棲風的側臉,拇指落在他眼尾的紅痣上,
    “真……真的……是你……”
    破碎的胸腔擠出氣音,在夢裏無數次出現的這張臉,此刻在血色漣漪中碎成千萬個月亮,所有的思念化作烙鐵,他用力將這張臉烙印,
    “……從前……都是你救我……這次……終於……我也能……作你的盾……”
    後背被新箭刺成刺蝟,喉間翻湧的血沫讓他發音含混,卻字字烙進棲風戰栗的耳膜,
    “若有來生…………我一定要……搶先……遇到你……”
    “來世……”
    誓言被箭風絞碎,他最後將額頭貼在棲風的肩上,帶血的尾音燙傷棲風的頸窩,在那裏燒出一個洞,棲風聽見他說,
    “讓我先……愛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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