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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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在蘇府前廳與蠶農們盤賬到日頭西斜時,王媽端著溫好的桂花糕進來,說門口圍了好些人,吵吵嚷嚷的。
    他擱下算盤,指節在桌沿輕叩兩下——晨起那道黑影在腦海裏晃了晃,到底不放心,解下罩衫搭在臂彎就往外走。
    青石板路上的人聲像被風吹散的碎玉,他剛跨出朱漆大門,就見幾個街坊踮著腳往街角張望,賣糖粥的老周正攥著銅勺比劃:“穿黑布短打,帽子壓得低,我瞅著那鞋幫子——”話頭被擠進來的婦人截斷:“可不是!我家阿福說看見他們往顧家綢莊後巷去了,手裏還拎著個油布包!”
    顧承硯的後頸突然發緊。
    他往前半步,玄色布鞋碾過片枯玉蘭,抬眼時眉峰微挑:“周伯,您說的可是今早打這兒過的那撥人?”
    老周的銅勺“當啷”掉進食桶,渾濁的眼睛陡然亮起來:“少東家也瞧見了?天剛亮那會兒,我挑著擔子往法租界去,就瞅見三個影子貓在牆根兒,其中一個——”他伸出發抖的手指,指向斜對過的電線杆,“剛還在撕您家的收購告示,我喊了一嗓子,那廝抬頭時...脖頸上有條刀疤!”
    刀疤。
    顧承硯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的盤扣。
    上回山本洋行的人來砸店,帶頭的那個馬仔左頸就有道蜈蚣似的刀疤,當時他拿算盤砸中那人手腕,還聽見骨頭哢吧一聲響。
    “承硯?”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點急促的喘息。
    她不知何時跟了出來,月白衫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裏麵蔥綠的裙裾,“王媽說門口鬧——”
    “若雪,你回屋。”顧承硯轉身擋住她的視線,餘光瞥見人群裏擠進來個紮麻花辮的姑娘,是蘇若雪的好友小雲。
    那姑娘抱著個藍布包裹,正皺著眉往他這兒瞧,眼裏的懷疑沒掩住。
    “少東家,您可得當心啊!”賣魚的張嬸扯了扯他袖子,“昨兒我在碼頭聽人說,山本那老鬼子放話了,要讓顧家綢莊這個月就關門!”
    人群裏的議論聲突然拔高,像沸水鍋裏的氣泡。
    顧承硯望著電線杆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告示,最下麵那行紅筆字還剩半拉“後果”,在風裏晃得人眼疼。
    他摸出塊銀角子塞給老周:“周伯,您去茶棚坐會兒,回頭我讓人給您送碗酒釀圓子。”又對張嬸笑了笑:“嬸子放心,顧家綢莊的門,誰也別想關上。”
    等人群漸漸散了,他才轉身進院。
    蘇若雪正站在影壁下,手裏攥著他落的罩衫,發間的珍珠步搖跟著心跳輕顫:“是山本的人?”
    “八九不離十。”顧承硯接過罩衫,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這是管賬時打算盤磨出來的。
    他突然有點後悔讓她跟著操心,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蘇若雪不是溫室裏的花,上回綢莊被砸,是她舉著銅燭台站在櫃台後,護著賬本沒讓搶走。
    “我去查。”
    三個人的目光同時轉向聲音來源。
    小雲抱著包裹站在廊下,麻花辮被風掀得翹起一綹,耳尖通紅:“我...我剛才在街角茶棚聽他們說話,說要‘給顧家點顏色看看’。”她頓了頓,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雖然我...我還是覺得你從前太紈絝,但若雪說你變了,我信她。”
    顧承硯挑眉。
    他早知道小雲是蘇若雪的“護花使者”,上回他在戲園子裏跟人賭錢,小雲堵著門罵了他半個時辰。
    此刻看她攥著包裹帶的指節發白,倒比那些拍胸脯說“包在我身上”的漢子更叫人安心。
    “行。”他從袖中摸出塊玉玨,是方才在廳裏摸到的——原主留下的信物,“你拿這個去碼頭找阿強,就說顧某請他調兩個兄弟跟著。我去綢莊查後巷,你去法租界打聽那刀疤的下落。”
    小雲接過玉玨,突然抬頭:“要是遇上麻煩——”
    “吹三聲哨子。”蘇若雪走過來,往她懷裏塞了把銀簪,“這簪子頭是尖的,防身用。”
    暮色漫上飛簷時,顧承硯站在顧家綢莊後巷的斷牆前。
    牆根兒有半截油布,沾著點暗紅——像是血。
    他蹲下身,指尖輕觸那抹紅,湊到鼻端聞了聞——不是血,是染絲綢的茜草汁。
    “少東家!”阿強的聲音從巷口傳來,帶著點喘,“雲姑娘讓我給您帶話,那刀疤在法租界賭坊欠了山本的債,剛接了筆‘活計’,說是要燒——”
    顧承硯霍然起身,衣擺掃落牆頭上的碎瓦。
    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指針正指向五點三刻——綢莊的學徒們剛下工,可倉庫裏還堆著新收的春繭,若是被燒了...
    “阿強,你帶兩個人守倉庫,再派三個去蘇府。”他扯下袖扣扔給阿強,“告訴賬房,今晚所有夥計留廠,工錢翻倍。”
    阿強應了聲,轉身跑遠。
    顧承硯望著漸暗的天色,摸出兜裏的銀哨子——這是蘇若雪去年送他的,說走夜路時吹兩聲壯膽。
    此刻他捏著哨子,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三聲短促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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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小雲的哨子。
    他拔腿往法租界跑,玄色長衫在風裏獵獵作響。
    路過街角茶棚時,老板娘舉著茶盞喊:“顧少,您的酒釀圓子——”話音被風聲撕成碎片。
    而在法租界的弄堂深處,小雲正貼著斑駁的磚牆,看著刀疤男從懷裏掏出盒火柴。
    她攥緊銀簪,指節發白。
    牆那邊傳來顧承硯的腳步聲,她突然笑了——原來所謂“風雨同舟”,不過是你往前跑時,總有人在身後替你盯著暗箭。
    顧承硯拐過最後一個彎時,正看見小雲舉著銀簪抵住刀疤男的咽喉。
    弄堂盡頭的路燈突然亮起,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而在更遠處,巡捕房的警笛正由遠及近,像根細針,刺破了這夜的黑。
    )
    顧承硯拐過最後一個彎時,路燈恰好“啪”地亮起。
    光暈裏,小雲攥著銀簪的手微微發顫,刀尖正抵在刀疤男喉結下方,那道蜈蚣似的疤痕隨著男人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鬆手。”他壓著聲線,腳步卻加快幾分。
    方才跑過三條街的喘息還堵在喉間,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倒不是怕小雲出事,而是怕她真急紅了眼,銀簪戳偏半寸。
    小雲聞聲側頭,看見他的瞬間,緊繃的肩背陡然鬆懈。
    銀簪尖垂了半寸,刀疤男趁機踉蹌後退,撞在磚牆上發出悶響。
    “顧、顧少!”他扯著破鑼嗓子求饒,“我就是拿人錢財……山本給了三十塊現大洋,說燒了顧家倉庫就行,真沒想著傷人!”
    警笛聲已經近在咫尺。
    顧承硯盯著刀疤男發抖的膝蓋,突然蹲下身,指尖叩了叩對方腳邊的火柴盒:“三十塊?上回你砸店,山本可是給了五十。”刀疤男的喉結滾動兩下,額角的汗順著刀疤往下淌,在衣領上洇出深色痕跡。
    “少東家!”阿強帶著兩個兄弟從巷口衝進來,腰間別著的木棍撞得褲管沙沙響。
    顧承硯直起腰,把刀疤男推給巡捕:“勞煩張探長審仔細了,山本洋行在法租界的貨單,最近總缺兩箱煤油。”他說這話時眼尾微挑,餘光瞥見小雲正低頭用藍布擦銀簪,發梢沾著牆灰,倒像隻炸毛後又乖乖理順羽毛的雀兒。
    “我跟去做筆錄。”小雲把銀簪別回發間,抬頭時眼底還閃著水光,“省得他們說我自衛過當。”顧承硯還沒來得及應,她已經跟著巡捕走了,麻花辮在風裏晃出個利落的弧度。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阿強湊過來擦汗:“倉庫那邊我派了四個兄弟輪班,蘇府前後門也加了人。王媽說今晚要給姑娘燉百合羹,您看——”
    “蘇府的護院要換便衣,別嚇著老太太。”顧承硯揉了揉眉心,袖扣硌得手腕生疼,“再讓賬房支二十塊現大洋,給守夜的兄弟買熱乎夜宵。”他頓了頓,又補了句,“雲姑娘的那份,記我賬上。”
    阿強應了聲“得嘞”,跑遠時褲腳帶起片落葉,打著旋兒飄進陰溝。
    蘇若雪在二門裏等他。
    月白衫子外罩了件湖綠坎肩,手裏端著茶盞,霧氣漫上來模糊了眉眼:“刀疤男招了?”
    “招了一半。”顧承硯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山本要斷咱們的繭子。春繭燒了,今年新綢子就趕不上秋市,到時候他們再壓價收舊料子……”他沒說下去,喉間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蘇若雪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我讓王媽把賬房的鐵皮櫃挪到內室了,鑰匙我收著。”她的指尖帶著算盤珠子的涼意,“你從前總說‘錢是活的’,現在我信了——可人才是活錢的根。”
    顧承硯突然握住她的手。
    掌心裏的薄繭蹭得他發癢,像蠶寶寶啃食桑葉的動靜。
    “若雪,”他低頭看她發間的珍珠步搖,“今晚你跟王媽睡東廂房,窗台上擺兩個銅盆,有動靜就砸。”
    “好。”她應得輕,卻反握住他的手腕,“你也別熬太晚,我讓廚房留了酒釀圓子。”
    晚風吹過影壁後的玉蘭樹,落瓣撲簌簌掉在兩人腳邊。
    顧承硯望著她被月光拉長的影子,突然想起今早盤賬時,她撥算盤的手在紙上投下蝶翼似的影子——那時候他就想,有些人不是用來護著的,是要並肩站在風裏的。
    直到更夫敲過二更,顧承硯才在花園裏尋到蘇若雪。
    她站在太湖石旁,仰頭看月亮,坎肩被夜露打濕了邊角。
    “怎麽不在屋裏?”他放輕腳步,怕驚飛了她肩頭的月光。
    “睡不著。”她轉身時步搖輕顫,“方才王媽說,你小時候總爬這棵玉蘭樹摘花,被你爹拿戒尺追著打。”
    顧承硯一怔,隨即笑了:“原主的事,倒比我清楚。”
    “我看過你十二歲寫的大字。”蘇若雪從袖中摸出張泛黃的紙,“‘先天下之憂而憂’,墨沒幹透就被你揉皺了,倒像團火燒雲。”她把紙遞給他,指尖掃過他掌紋,“那時候我就想,能寫出這種字的人,不該困在脂粉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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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捏著紙的手發緊。
    晚風裹著玉蘭香鑽進衣領,他突然說:“若雪,等秋市過了,我想帶你去杭州。西泠印社的老掌櫃說,他們有批宋錦的織法抄本……”
    “顧少!”
    急促的呼喊打斷了他的話。
    顧承硯轉頭,看見門房的小福子正扒著月亮門,褲腳沾著泥,喘得像拉風箱:“廠、廠外……剛才有輛黑轎車轉悠,車燈沒開,阿強哥讓我來報信!”
    蘇若雪的手瞬間攥緊他的衣袖。
    顧承硯低頭看她,月光下她的瞳孔縮成兩粒黑粟,卻沒說話——像株在暴雨裏挺直的蘭草。
    “小福子,去前院牽我的馬。”他解下坎肩給蘇若雪披上,指尖在她後頸輕輕一按,“回屋等我。”轉身時,他摸出懷表裏夾著的銀哨子,放在唇邊吹了聲短音——這是和阿強約好的暗號。
    黑轎車的影子還在他腦子裏晃。
    顧承硯踩著青石板往門外走,聽見蘇若雪在身後說:“我讓人把銅盆擺好了。”
    他沒回頭,隻是加快了腳步。
    院外的馬已經備好,韁繩在夜風裏晃出清脆的響。
    小福子舉著燈籠,火光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顧少,要帶家夥嗎?”
    “帶。”顧承硯翻身上馬,馬蹄踏碎滿地月光,“把倉庫的消防鉤帶上——燒他們的車。”
    馬嘶聲驚飛了枝頭的夜鳥。
    顧承硯望著前方濃重的夜色,喉間的那團棉花突然散了。
    他摸了摸懷裏的銀哨子,那是蘇若雪去年送的——從前他隻當是個玩意兒,現在才明白,有些東西攥在手裏,風再大也吹不跑。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在靜夜裏格外清晰。
    顧承硯夾了夾馬腹,玄色長衫獵獵作響,朝著工廠方向疾馳而去。
    而在他身後的蘇府院內,那盞映著蘇若雪身影的燈籠,始終亮得像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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