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暗線之上的人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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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裏的黃包車顛簸得厲害,顧承硯的指節抵著車窗,望著水痕漫漶的街景。
蘇若雪的油紙傘斜斜撐在兩人頭頂,發梢的雨珠順著傘骨滴進他領口,涼意順著脊椎竄上來——方才那輛黑色轎車的轟鳴還在耳邊炸響,像根細針戳著他太陽穴。
"老周今早說收據丟了。"他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上個月那筆繭款,是沈掌櫃的徒弟來結的賬。"
蘇若雪的手指在膝頭輕輕蜷起。
她記得顧父臨終前翻舊賬時,總對著"沈記綢行"那頁發怔——那是顧家綢莊還在十六鋪時的老交情,後來沈掌櫃賭輸了批生絲,是顧父墊了銀子替他填窟窿,才沒讓沈家被追債的潑紅漆。
黃包車拐進同福裏,青石板路濺起水花。
顧承硯掀開車簾,正見老周舉著油布往門廊跑,懷裏還揣著個藍布包裹。"少東家!"老周抹了把臉上的雨,"灶上溫著藕湯,我這就——"
"那筆繭款的收據。"顧承硯截住話頭,"你說找不著了?"
老周的手突然抖了抖,藍布包裹啪嗒掉在地上。
露出裏麵半卷泛黃的賬本——正是顧父生前總鎖在樟木匣裏的舊賬冊。"昨兒擦佛龕時,見佛座底下塞著這個。"他蹲下身翻找,指尖劃過"沈記綢行"幾個褪了色的毛筆字,"原主兒說收據夾在裏頭,可我翻了三遍......"
顧承硯蹲下去,指腹撫過賬冊邊緣的焦痕。
那是三年前宅子裏走水時留下的,當時顧父抱著這匣子從火場裏衝出來,後背燙起老大一片泡。"沈掌櫃走的那年,說要把欠顧家的人情刻在碑上。"他把賬冊揣進懷裏,抬頭時眼裏像淬了把刀,"去沈家。"
沈宅在法租界盡頭的弄堂裏,牆皮剝落得厲害,門環卻擦得鋥亮。
蘇若雪抬手叩門時,聽見裏頭傳來瓷器碰撞的脆響。
門開的瞬間,她聞到股熟悉的沉水香——和顧父書房那尊老香爐裏的味道一模一樣。
"沈夫人。"顧承硯摘下濕淋淋的呢帽,雨水順著帽簷滴在青石板上,"我是顧家的承硯。"
門裏的女人僵住了。
她約莫四十來歲,鬢角沾著麵粉,圍裙上還沾著點梅幹菜末兒,可那雙眼尾的細紋,和顧父舊照片裏那個穿著月白旗袍、替沈掌櫃捧賬本的女子,像得驚人。"顧......顧先生?"她喉頭動了動,目光落在顧承硯懷裏的賬冊上,"這是......"
"當年您先生替顧家墊的那筆繭款,收據在裏頭。"顧承硯翻開賬冊,指腹點在"沈記綢行 銀捌佰兩 代墊繭款"那行小字上,"我父親說,沈家的情分,顧家要記三輩子。"
沈夫人突然捂住嘴。
她的手指節發白,指甲縫裏還沾著揉麵的白粉,卻小心翼翼地撫過賬冊上的字跡,像在摸什麽易碎的寶貝。"他走前總說,欠顧先生的......"她聲音發顫,"是條命債。"
顧承硯的呼吸頓了頓。
他看見沈夫人的圍裙口袋裏露出半截藍布,和老周懷裏那個包裹的布料一模一樣——是當年顧家給往來商戶送節禮的料子。"山本一郎。"他輕聲說,"您先生可有提過這個名字?"
沈夫人的手猛地縮回去,門"吱呀"一聲要關。
蘇若雪眼疾手快扶住門框,手腕被門沿硌得發紅,卻笑著把懷裏的油紙包遞過去:"這是喬家柵的蟹粉小籠,我看您圍裙上沾著梅幹菜,許是正做午飯......"
香氣飄進弄堂。
沈夫人望著油紙包上"喬家柵"的朱紅印記,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出淚:"他走那晚,也給我帶了喬家柵的小籠。"她側過身,"進來吧。"
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碗冷掉的粥,旁邊壓著張泛黃的船票。
沈夫人擦了擦椅子,坐下來時膝蓋碰響了桌下的木箱——裏麵傳來金屬碰撞的輕響。"去年臘月廿三,有個戴金絲眼鏡的先生來找他。"她盯著桌上的船票,"說隻要幫著運批貨,就替他還了賭坊的債。"
"什麽貨?"顧承硯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了什麽。
"絲綢。"沈夫人的指甲掐進掌心,"可後來我收拾他遺物,在夾層裏翻到張貨單——寫的是"白廠絲叁拾擔",可碼頭的老陳說,那船貨沉得離譜,根本不是生絲。"她突然掀開木箱,裏麵整整齊齊放著十幾張蓋著"大和商事"印章的單據,"他說這是要燒的,可我......"
蘇若雪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掏出隨身的算盤,指尖在珠串上翻飛——上個月被日商截留的那批白廠絲,數量、船期、承運商號,竟和沈夫人手裏的單據一一對應。"山本通過中間人包下空船,用生絲做幌子,實際運的是......"她抬頭望向顧承硯,眼裏閃著光,"他的物流網,藏在最普通的絲綢運輸裏!"
顧承硯摸出懷表。
表蓋內側"慎行"二字被體溫焐得溫熱——那是趙老板上周在匯豐銀行頂樓遞給他的,說"往後查賬,或許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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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合上表蓋,對沈夫人彎了彎腰:"這些單據,能借我幾日?"
沈夫人望著他胸前晃動的平安符——和方才蘇若雪塞給她的那枚"出入平安"紅繩結,是同個城隍廟的香灰。
她把木箱推過去,箱底的單據發出沙沙的響:"顧先生說要斬草除根,我這把老骨頭,就幫你們掀掀草皮。"
雨不知何時停了。
顧承硯抱著木箱跨出沈宅時,看見弄堂口的梧桐葉上墜著水珠,折射出半道彩虹。
蘇若雪跟在他身後,手裏攥著沈夫人硬塞的兩包梅幹菜,發梢還滴著水,卻笑得像朵剛開的玉蘭:"我回賬房對單據,你呢?"
"找趙老板。"顧承硯摸了摸內袋裏的船票,那是三天前就備好的後手,此刻卻突然覺得,或許用不上了。
他望著遠處匯豐銀行的尖頂在雲縫裏閃了閃,把木箱抱得更緊了些,"查沈掌櫃當年的貨運底單。"
蘇若雪的腳步頓了頓。
她望著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明白顧承硯說的"斬草除根"是什麽意思——不是躲在醃菜缸後麵等刀落,而是順著這根線頭,把山本埋在上海灘的根須,一根一根,全拽出來見光。
雨幕初歇的匯豐銀行大廳,水晶吊燈在顧承硯發梢的水珠上折射出細碎光斑。
他抱著木箱衝進旋轉門時,趙老板正站在櫃台後核對當日流水,鏡片上的反光突然一頓:"顧少東家這是剛從黃浦江裏撈出來?"
"撈的是山本一郎的尾巴。"顧承硯將木箱擱在大理石台麵,掀開箱蓋的瞬間,"大和商事"的朱紅印鑒在冷光下刺得人眼疼,"趙叔,我要查沈記綢行十年前所有貨運押匯底單,特別是和日本商行的往來。"
趙老板的鋼筆"啪"地掉在賬本上。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俯身掃過箱內單據,喉結動了動:"三年前法租界倉庫走水,好些舊檔案都燒了......"
"但您的保險庫沒燒。"顧承硯指節輕叩櫃台,"我父親說過,匯豐替顧家存著半條命——當年他給沈掌櫃墊的八百兩,走的就是貴行的匯票。"
趙老板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菊花。
他繞過櫃台,拍了拍顧承硯濕冷的肩膀:"跟我來。"
保險庫的鐵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黴味混著舊紙的陳香湧出來。
趙老板舉著煤油燈,光暈在積灰的木架上跳動,照見"19281930年貨運押匯"的牛皮標簽。
顧承硯抽下最頂層的檔案盒,封皮上"沈記綢行"四個字被蟲蛀得殘缺,翻開卻是工整的毛筆字:"白廠絲二十擔,押匯銀一千兩,收款人:山本一郎"。
"山本?"趙老板的燈盞晃了晃,"這名字上個月在我們這兒開了三個戶頭,全是絲綢商行的空殼。"他又抽出一本,"看這兒——沈記去年十二月的匯款,名義是采購生絲,可收款賬戶在長崎。"
顧承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想起沈夫人說的"貨沉得離譜",想起碼頭上被日商截走的白廠絲——山本用生絲做幌子,真正運輸的是見不得光的東西,而沈記的貨運單,正是他洗白資金的遮羞布。"這些底單我要全部複印。"他聲音發緊,"越快越好。"
"早讓人備著複印機了。"趙老板把燈塞進顧承硯手裏,自己蹲下翻找,"你父親當年說"商戰如棋,落子要留痕",我就多留了個心眼。"
當最後一張底單的複印件落進牛皮紙袋時,窗外的日頭已斜到霞飛路。
顧承硯攥著紙袋衝出門,長衫下擺掃過銀行台階上的青苔——他要趕在商會散會前,把這張網撒出去。
商會的議事廳裏,煤爐燒得正旺,十幾張圓凳圍出熱騰騰的氣團。
顧承硯推門進去時,王老板的粗嗓門正撞在雕花梁上:"顧少東家要咱們輪流出車?日商的卡車堵在十六鋪,咱們的板車能跑過他們的福特?"
"跑不過,但能繞。"顧承硯把複印件拍在桌上,紙張發出清脆的響,"山本的物流網藏在生絲運輸裏,可咱們的貨走蘇州河夜航、走弄堂窄巷、走半夜的田埂——隻要不紮堆,他的卡車追不上十條蚯蚓。"他翻開沈記的貨運單,"上個月我家綢莊的貨走蘇州河夜航,比走碼頭快了三天,還省了兩成運費。"
李掌櫃推了推圓框眼鏡:"真能成?"
"顧某拿顧家綢莊做保。"顧承硯解開長衫,露出頸間的平安符,"若計劃不成,顧家賠各位三倍損失。"
廳裏靜了片刻。
王老板突然拍著大腿笑出聲:"我信你!上個月你帶咱們壓的杭綢,把三井的倭緞擠下了先施公司的櫃台!"
七嘴八舌的應和聲裏,顧承硯望著牆上"實業救國"的錦旗,喉頭發熱——這些被日商壓得抬不起頭的小老板,要的從來不是施舍,是條能咬斷鎖鏈的路。
夜露沾濕窗欞時,顧承硯推開顧家大門。
老周舉著燭台迎上來,指節間捏著封牛皮紙信:"方才個穿灰布衫的小子塞門縫裏的,說是給少東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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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撕開的瞬間,一張泛黃的地圖滑落,用紅筆標著條彎彎曲曲的路線:從楊樹浦碼頭出發,穿過閘北貧民窟,直抵吳淞口外的荒灘。
信末是行蒼勁的毛筆字:"沈某雖亡,恩情猶在。"
"是沈掌櫃的字。"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不知何時站在廊下,月光給她的發梢鍍了層銀,"當年顧老爺讓我抄賬,沈掌櫃來對賬,我見過他寫的匯票。"
顧承硯望著信上的字跡,突然想起沈夫人的圍裙口袋裏的藍布——那是顧家十年前送的節禮料子,原主兒早忘了,可沈家記了十年。"人心,終究沒白費。"他輕聲說,指腹擦過地圖上的紅標,"這條路......"
"或許能帶我們找到山本一郎的老巢。"蘇若雪的指尖點在吳淞口的荒灘上,聲音輕得像歎息,"我查過航運記錄,上個月有三艘大和商事的船在這附近拋錨,說是等漲潮,可潮水漲了三次,船還沒動。"
顧承硯抬眼望向窗外。
月亮被雲遮住半邊,像把未出鞘的刀。
他把地圖折好收進懷表夾層,那裏還躺著趙老板給的"慎行"表蓋——有些事,該出鞘了。
蘇若雪看著他的動作,突然想起下午在賬房核對的單據:山本這半年截了七批白廠絲,可倉庫裏隻多了三批。
剩下的四批,或許就順著地圖上的路,去了某個見不得光的地方。
她摸了摸袖中藏著的算盤,算盤珠上還留著沈夫人給的梅幹菜香——明天該去碼頭轉轉了,就穿老周的粗布短打,戴頂破草帽......
月光漏進窗欞,在兩人腳邊織出片銀霜。
顧承硯轉頭看向蘇若雪,她眼裏閃著和沈夫人一樣的光——不是眼淚,是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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