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洋行頂樓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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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晨光灑在弄堂的青瓦上的時候,顧承硯把那份油印的《申報》往胳肢窩下一夾。
那粗布送報員的藍布衫蹭得脖子怪癢癢的,這衣服啊,是商會護衛隊長老陳專門從閘北報館借來的,領口還帶著隔夜的油墨味兒。
“少東家啊,頂樓電梯口有兩個巡守的,每隔十分鍾就換一次班。”老陳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藏在灰布帽簷下的眼睛朝豐源洋行那雕花的鐵門瞅了瞅,“我去把左邊那個引開,您就從消防梯上到三樓去,可千萬得躲開西邊的通風口啊,昨天去查看的時候,聽到裏麵有腳步聲。”
顧承硯伸手摸了摸裏麵口袋裏的微型相機,那金屬外殼貼著皮膚,涼颼颼的。
他就想起昨兒夜裏蘇若雪眼睛下麵的黑眼圈了,還有她推過來的那張便簽紙。
“豐源洋行”這四個字啊,被筆尖戳得都快破了個洞。
他剛說“去會會這位客人”,她就一把拽住他的袖口,指甲在他的腕骨上都掐出了個淺淺的印子,還叮囑他:“小心76號的狼狗。”
這時候,那鐵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顧承硯低著頭翻報紙,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門房的老頭正在拿茶缸子接水呢,那水蒸氣把他的眼鏡片都弄得模糊不清了。
老陳突然就咳嗽起來,還踉蹌著走了兩步,懷裏的報紙撒了一地,嘴裏說著:“對不住啊,對不住啊,這破鞋跟……”門房老頭就罵罵咧咧地蹲下去撿報紙,顧承硯就趁機一下子閃進了走廊。
消防梯的鐵欄杆上結著一層薄霜,他的手心很快就出汗了。
二樓轉角那窗戶啊,有風漏進來,吹得樓梯間的舊海報嘩啦嘩啦響。
那海報是“大日本紡織株式會社”的廣告,櫻花圖案下頭印著“東亞共榮”這幾個字。
海報上的紅漆都有點剝落了,就跟一塊爛了的疤似的。
到三樓了。
電梯口有個巡守,正背對著他在那兒點煙,火柴那光亮,映出半張長滿絡腮胡的臉。
顧承硯就沿著牆根,悄悄挪到轉角的地方,從賬房順了塊蜂蠟出來,輕輕按在電梯按鈕上。
這可是跟老陳商量好的信號,等會兒電梯一響,那巡守肯定得回頭去看。
“叮——”
絡腮胡罵了句“他娘的”,就轉身去按電梯了。
顧承硯貓著腰,一下子衝進走廊盡頭的辦公室。
那銅鎖啊,在他特製的鐵絲擺弄下,“哢”的一聲就開了。
一股黴味混著油墨味就直往鼻子裏鑽。
他反手就把門鎖上了,然後眼睛飛快地掃過辦公桌。
檀木鎮紙下麵壓著半張信紙,上麵寫的是標準的日文片假名。
抽屜裏有個牛皮紙袋,印著“華通銀行”。
最上麵那張紙的標題,讓他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民族企業資產轉移清單第三期)》。
鋼筆尖在那清單上劃過時,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地直跳。
榮記紗廠、福新麵粉廠、大隆機器廠……這些名字,他在現代講民族工業史的時候,不知道提了多少回,現在看著就好像被人用紅筆在生死簿上圈了一樣。
他拿出相機,鏡頭剛對著紙頁,突然就聽到隔壁傳來腳步聲。
“鬆本君,川島課長說下午要檢查電報機。”
顧承硯的手指在快門上就停住了。
牆角那個黑鐵櫃裏,“滋啦”一聲電流響——那裏頭放著台加密電報機呢,那電報機的鍵盤上還沾著半塊沒吃完的米果。
他麻溜兒地翻開操作手冊,拿著相機“哢哢哢”連拍了三張,接著把密碼頁扯下來就往口袋裏塞。
最後,他摸出個袖扣般大小的監聽器,往電報機底座下麵一貼。
這時候,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他趕忙抓起桌上的信紙往懷裏一揣,轉身的時候,眼睛掃到窗台上的花瓶,花瓶裏插著一支蔫了吧唧的白菊,花瓣落了半瓶子。
也不知道咋想的,他就把自己口袋裏那張《申報》社址的便簽紙壓在鎮紙下麵了。
等會兒敵人要是發現機密泄露了,這張沒什麽要緊的便簽紙,準能把他們誤導到報館去查。
下樓的時候,老陳正蹲在門房外麵幫忙撿報紙。
老陳瞧見他使了個眼色,立馬提高了嗓門說:“大爺,您這茶可真香啊,是碧螺春吧?”那門房老頭被這麽一誇,笑得眼睛都眯成縫兒了,顧承硯就趁著這個空當兒溜出了鐵門。
這時候,在顧氏的賬房裏,蘇若雪正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
她麵前擺著兩本賬冊,一本是商會的明賬,還有一本是從豐源洋行外圍商鋪弄來的暗賬。
當“大生綢莊違約金”這個數字第三次對不上的時候,她的手指突然就停住了。
明賬上寫著“逾期三個月,賠付五萬”,可暗賬裏,卻夾著一張偽造的收據,那簽收人簽名的墨色,比正文的墨色要淺兩成。
“阿福!”她把學徒喊過來,“你去把《申報》的張記者、《新聞報》的李主編都請來,就說有個‘民族企業清白書’要發布。”阿福剛跑出去,蘇若雪就又抓起鋼筆在宣紙上寫起來,那筆尖就跟要把紙背戳破似的,她寫道:“我在這兒鄭重聲明,最近網上傳的那些個商會違約的文書,全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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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窗外的太陽挪到正中間的時候,顧承硯把賬房的門給推開了。
蘇若雪一抬頭,就瞧見他領口沾著蠟屑,眼睛裏那股子銳利的光都快藏不住了。
顧承硯把一個牛皮紙袋往桌子上一撂,清單上那些個紅圈在太陽光底下看著特別紮眼,他說:“那些人啊,這是想把咱們民族資本的血都給抽幹。”
“我這邊的情況更惡劣。”蘇若雪把偽造的收據推到顧承硯跟前,“他們偽造違約合同,還通過外文報紙往海外傳,就想坐實咱們沒信譽。”她指了指剛寫好的聲明,“張記者說這聲明下午三點就能見報,李主編也聯係上美聯社駐上海的記者了……”
突然,顧承硯就握住了蘇若雪的手。
蘇若雪的指尖還留著鋼筆墨水的香味,她腕骨上那淺淺的印子都快沒了,可這印子就像刻在顧承硯心裏似的。
顧承硯從兜裏掏出半張船票,說:“老周那邊,有艘去青島的船,午後兩點就靠岸了。”
蘇若雪的睫毛抖了抖。
她就想起昨天夜裏打電話的時候,老周說的那句“那台紡紗機早沉到黃浦江裏去了”,還想起老周拍著胸脯保證“少個螺絲擰腦袋”的樣子。
這時候,窗外的風把報童的吆喝聲帶進來了:“號外!號外!民族商會聯合聲明……”
顧承硯把手鬆開了,又從懷裏掏出個小鐵盒子,說:“豐源頂樓那電報機,我放了個監聽器呢。”過會兒陳師傅就能把他們的密電給破解……”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賬房外麵傳來的馬蹄聲給打斷了。
老陳“砰”的一聲撞開了門,額頭上的汗珠滴到青石板地上,氣喘籲籲地說:“少東家啊,青島來的電報,上麵說‘可疑貨輪已經進港了,護衛隊都已經待命了’。”
顧承硯低下頭看了看表,那指針正好指著十一點三刻。
陽光透過窗欞子,在他的懷表上照出一塊金色的光斑,這塊懷表可是蘇若雪去年送給他的,懷表背麵還刻著“承硯若雪”這四個字。
“去通知老周,”顧承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鋼鐵一樣硬邦邦的,“就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下午的陽光把顧氏綢莊的青磚牆曬得熱烘烘的,都有點燙手了。
老陳第三次闖進賬房的時候,他穿著的粗布短打衣服,後背都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手裏緊緊攥著的電報紙都被揉得皺巴巴的了,他喊道:“少東家啊!青島又來電報了,護衛隊在黃島外麵的海域把那艘掛著巴拿馬旗的貨輪給截住了!”
顧承硯當時正在用放大鏡查看偽造收據上的墨跡呢,聽到這個消息,他的指尖一下子就停住了,放大鏡“哢”的一聲磕在了檀木桌子上。
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動作太猛了,帶得椅子在青磚地上蹭出一陣特別刺耳的聲音,他急忙問道:“圖紙呢?”
“都在底艙的夾層裏麵!”老陳擦了一把汗,喉結上下動了兩下,接著說,“護船的小鬼子還舉著槍頑抗,被兄弟們用漁叉給挑了三個,剩下的都被綁在甲板上了,船舵也被鎖死在淺灘那兒了。”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照片,照片裏有幾個穿著工裝的護衛隊員,正用防水布包著一摞發黃的圖紙呢,最上麵的那張圖紙上,清晰地印著“大日本陸軍造兵廠”的紅色印章。
蘇若雪把算盤一放,走到桌子前麵接過照片。
她用指甲在寫著“94式山炮改良圖”這幾個字的地方輕輕按了一下,說道:“得燒得幹幹淨淨的。”
“老周他們已經把汽油桶架起來了。”顧承硯拽了拽領口,後脖子上的汗就順著脊梁骨往下流。
他就想起昨天晚上在豐源洋行頂樓摸到的那份資產清單了,榮記紗廠的名字被紅筆圈了三次。
他尋思著,這些圖紙要是真落到日本商人手裏,那可不得把咱們民族工業的老底兒都給掏空了。
“照片留三份,一份送到南京的實業部去,一份給《申報》讓他們曝光,還有一份……”他扭頭看向蘇若雪,“存到匯豐銀行的保險庫裏去。”
蘇若雪冷不丁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她的手比顧承硯的涼,還帶著算盤珠子那股子木腥味兒。
“我已經讓人盯著黃浦江碼頭了,豐源洋行的運貨卡車今天都跑了七趟了。”她用指關節頂著照片上的軍部印章說,“他們這是著急了。”
話還沒說完,賬房外麵就傳來清脆的銅鈴聲。
阿福舉著一封信就衝進來了,信封上貼著南京的郵戳,信封邊兒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墨漬,很明顯是剛從郵差手裏搶過來的。
蘇若雪拆信的時候,用指甲挑開了封蠟,鵝黃色的信箋一展開,顧承硯就瞧見她的睫毛猛地抖了一下。
“這是南京工礦司回的信。”她把信推過去,陽光下,信上的墨跡泛著青黑色,“信上說已經把‘凍結令’的執行情況通報給警察廳了,還……”她稍微停頓了一下,“邀請商會代表三天後到南京去匯報工作呢。”顧承硯用拇指擦過信末的“此致敬禮”這幾個字,那字跡看起來方方正正的,可又帶著一種故意弄出來的圓潤感,就跟那些當官的想要模仿文人的筆調寫出來的官場文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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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抬眼,就和蘇若雪的目光對上了。
蘇若雪的眼底好像蒙著一層冷冷的霧氣,她說道:“這個機會呢,就是能去麵見中樞那邊的人,把偽造合同這事兒給徹底坐實了;可這裏麵的陷阱啊……”她用手指了指窗外租界的方向,接著說,“他們是想讓咱們離開上海,這樣就切斷了咱們和工廠、碼頭之間的聯係。”
當夕陽慢慢爬過屋簷的時候,顧承硯和蘇若雪肩並肩地站在蘇州河的河邊。
風呼呼地吹著,帶著一股煤油味兒從碼頭那邊飄了過來。
河對岸的那些倉庫,就像一群蹲在那兒的巨獸一樣。
倉庫窗口透出來的燈光連在一起,特別像豐源洋行頂樓那台電報機的信號燈。
顧承硯看著河麵上漂浮著的碎木片,那些都是昨天晚上被擊沉的走私船的殘骸,他說:“他們想讓咱們去京城,目的就是要斬斷咱們在這兒的根基。你看啊,榮老板的紡紗機都沉到水裏去了,福新的麵粉廠也被人給燒了,現在又想把咱們給調走……”
“那咱們就來個將計就計。”蘇若雪把自己月白色的罩衫裹緊了一些,河風把她鬢角的碎發都給吹起來了。
她接著說:“我讓張記者去放個風聲,就說顧少東家要帶著商會的核心成員去京城‘討說法’。”她轉身的時候,頭發上插著的珍珠簪子閃了一下,“實際上……”
“實際上是讓你留在上海。”顧承硯把話接了過去,他的聲音輕輕的,就像飄在河麵上的霧氣一樣,“你就盯著那些賬冊,和工廠那邊保持聯係,再讓老陳的護衛隊分出一半的人,偽裝成貨郎,守著十六鋪碼頭。”他掏出懷表,那懷表背麵刻著的“承硯若雪”都被磨得鋥亮了。
他說:“我就帶個沒多少人的班子去南京,到時候看情況行事。”
蘇若雪冷不丁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指甲尖尖的,冰冰涼涼的,就跟去年冬天給顧承硯補長衫的時候,紮進他手背的針似的。
蘇若雪說:“你老是說我是你在這人間的一盞燈火。”她仰起臉看著他,河風把她的眼尾都吹出了小細紋,“可是沒了你,這燈芯還咋燒啊?”
顧承硯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就想起早上穿報館那藍色長衫的時候,蘇若雪蹲在地上給他係鞋帶,她頭頂的茉莉花香和油墨味混在一起;又想起昨天夜裏,蘇若雪蜷縮在藤椅上看《工業經濟概論》,那睫毛在書頁上投下的影子就像小扇子似的。
顧承硯伸手給她把被風吹亂的頭發理了理,說:“等我回來,我帶你去吳淞口看日出。”
等到夜幕完全落下來的時候,顧承硯回到了賬房。
老陳就在門口守著,懷裏抱著個鐵皮盒子,這盒子是從豐源洋行電報機下麵弄來的監聽器。
老陳把盒蓋擰開,轉動調諧旋鈕,在電流的雜音裏頭突然就冒出來幾句模模糊糊的日語:“……目標馬上就要北上了……”
“……計劃要開始了……”
顧承硯的手指在旋鈕上就停住了。
這時候,窗外傳來巡夜打梆子的聲音,“咚——”的一下,就好像敲在顧承硯的太陽穴上一樣。
顧承硯一抬頭,就看到蘇若雪站在門口。
月光從她背後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就像一道橫在他倆中間的警戒線似的。
蘇若雪的聲音輕輕的,就跟歎息似的,說:“他們已經等不及了。”顧承硯伸手就按下了監聽器的錄音鍵。
在那電流的雜音裏頭,“計劃啟動”這幾個字不停地被重複播放著,就好像是一根特別細的針似的,一下一下地往他已經緊繃得不行的神經上紮。
他伸手從懷裏摸出了懷表,瞅了一眼時間,喲,已經九點十七分了。
這可是北上前夜呢,算一算,隻剩下十七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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