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藍調之下,真假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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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調酒吧的門簾掀起時,爵士樂的鼓點裹著煙酒氣劈頭蓋臉砸過來。
    顧承硯的鞋跟在拚花地板上磕出輕響,目光掃過吧台上猩紅的酒液、角落調琴師顫動的琴弓,最後落在沈佩蘭對麵的空位上——那裏坐著個戴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深灰西裝熨得沒有半道褶皺,正用銀匙攪動咖啡,匙柄與瓷杯相碰的脆響像根細針,紮得人耳膜發疼。
    “顧先生,這是李先生。”沈佩蘭指尖叩了叩桌麵,翡翠鐲子撞出清響,“東京來的朋友。”
    “李先生。”顧承硯扯了扯陳啟明的長衫坐下,後腰抵著短管左輪的槍柄,涼得人脊背發緊。
    他餘光瞥見男人腕間的手表——表盤是少見的月相設計,與三年前《申報》登過的“大日本鍾表株式會社”新款廣告分毫不差。
    “陳幹事。”男人抬眼,鏡片後的目光像浸了冰水的刀尖,“聽說你在巡捕房吃了苦?”
    顧承硯喉結滾動,伸手去端咖啡杯,指尖卻精準地抖了抖——杯沿磕在碟子裏發出輕響,“沈小姐不知道,那些洋巡捕拿警棍砸我後背,說...說要我供出顧承硯的貨倉位置。”他攥緊杯柄,指節泛白,“要不是我咬著牙說‘陳啟明就是個跑腿的’,這會兒怕已經被扔進黃浦江喂魚了。”
    沈佩蘭忽然笑出聲,塗著丹蔻的手指繞起鬢邊碎發:“顧承硯最近跳得歡,聯合幾個老錢開什麽‘滬商自救會’,連工部局都要給他麵子。李先生,您說咱們是不是該——”
    “沈小姐。”男人推了推眼鏡,杯底與木桌相碰的悶響截斷她的話,“陳幹事,聽說軍統最近在查什麽?”
    顧承硯心口一緊。
    三天前他故意放風給線人,說軍統懷疑“滬上有日特滲透”,此刻正是驗證成效的時機。
    他垂下眼,用袖口蹭了蹭發紅的眼角:“他們...他們問我認不認識沈小姐。說沈小姐上個月去了虹口,跟山田大佐的翻譯吃過飯。”
    男人的銀匙“當啷”掉在碟子裏。
    顧承硯抬眼,正撞進對方驟縮的瞳孔——那抹慌亂隻閃了半秒,便被鏡片後的平靜掩住。
    他聽見沈佩蘭的指甲掐進桌布的聲音,又聽見她輕嗤:“軍統的狗鼻子倒靈。陳幹事,你怎麽回的?”
    “我說沈小姐是給我娘看病才去的虹口。”顧承硯摸出兜裏的桂花糖,糖紙沙沙響著被揉皺,“還說...還說沈小姐最恨日本人,去年在霞飛路看見日商砸國貨攤,當場拿花瓶砸了人家腦袋。”
    男人忽然傾身,西裝前襟露出半截銀鏈——是懷表鏈。
    顧承硯盯著那抹銀光,聽見他說:“陳幹事倒是會說話。”
    “李先生過獎。”顧承硯把糖紙團成小團,“就是可惜顧承硯那腦子,他最近總跟人說‘實業救國’,說什麽‘絲綢要改良工藝,棉紗要自己紡’,我聽著都可笑——”
    “不可笑。”
    男人的聲音突然沉了幾分。
    顧承硯抬頭,正撞見他鏡片後發亮的眼——像冬夜雪地裏突然燃起的篝火,轉瞬又被冷霧遮住。
    男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喉結滾動:“實業...是該救國。”
    酒吧裏的留聲機換了曲子,《夜來香》的旋律裹著曖昧的英文歌詞漫過來。
    顧承硯望著男人搭在桌沿的手——指腹有常年握筆的繭,腕骨處有道淡白的疤痕,像被手術刀劃的。
    他想起蘇若雪說過,東京大學的教授常戴這種圓框眼鏡,說過“工業是國家的骨骼”。
    窗外忽然閃過一道銀光。
    顧承硯的餘光掃過貼在玻璃上的蟬翼,那是蘇若雪特製的微型鏡片——她總說“鏡麵能偷影子”。
    他捏緊兜裏的糖紙,那是他們約好的暗號:“有發現”。
    “陳幹事?”沈佩蘭的聲音像根針,“發什麽呆?”
    “想起顧承硯那傻子。”顧承硯扯出個笑,“他今天還跟我說,要查山田大佐的船。說什麽‘三日後到英租界的船,裝的不是生絲是炸藥’。”他低頭攪咖啡,勺子在杯底劃出刺耳的聲響,“您說可笑不可笑?”
    男人的懷表突然響了。
    他低頭看表,起身時西裝下擺帶起一陣風:“沈小姐,我還有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顧承硯,“陳幹事,顧承硯的話...未必全是瘋話。”
    門簾再次掀起時,爵士樂的尾音被夜風撕成碎片。
    顧承硯望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霓虹裏,摸出兜裏的桂花糖含進嘴裏——是蘇若雪今早塞的,甜得人眼眶發熱。
    後巷的黃包車夫正蹲在牆根抽煙。
    蘇若雪裹著灰布鬥篷鑽進去,懷裏的牛皮紙袋壓得肋骨生疼。
    她摸出微型鏡麵上的拓影,月光下,男人的眉眼漸漸清晰——高鼻深目,左眉骨有道細疤,與商會舊檔案裏“井上健二”的照片分毫不差。
    “去顧家綢莊。”她對車夫說,聲音裹著冷意,“要最快的路。”
    酒吧裏,顧承硯望著沈佩蘭塗著丹蔻的手撫上自己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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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湊近時,脂粉味裏混著鐵鏽氣——是槍油的味道。
    “顧先生演得真好。”她輕笑,“可惜陳啟明的懷表,該在巡捕房裏才對。”
    顧承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著沈佩蘭從手包裏摸出塊銀表——正是方才男人落在桌上的月相表。
    表蓋打開時,一張泛黃的照片滑出來:穿學生裝的年輕男人站在櫻花樹下,身後的木牌寫著“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
    “李先生說,這表是他老師送的。”沈佩蘭將照片推到他麵前,“老師叫...顧維鈞?”
    顧承硯的瞳孔驟縮。
    他望著照片裏男人年輕的臉,忽然想起現代課堂上常提的一句話:“有些棋子,以為自己在棋盤上,其實是執棋人。”
    他摸出兜裏的密電本,在扉頁快速寫下:“山田船運,英租界,三日後,井上健二。”然後抬頭,對沈佩蘭露出個笑:“沈小姐,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什麽?”
    “賭三日後的船,裝的到底是生絲...還是顧某人的請帖。”顧承硯起身時,後腰的槍柄硌得生疼,“請帖上寫著——‘歡迎山田大佐,來聽滬商的新故事’。”
    沈佩蘭的指甲掐進照片邊緣,紙角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她望著顧承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忽然抓起桌上的月相表。
    表蓋內側,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實業救國,不可忘本。”
    後巷的風卷著梧桐葉掠過她腳邊。
    沈佩蘭望著葉尖沾的泥點,忽然想起三天前山田信一的話:“那個顧承硯,要當心。他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
    黃包車輪子碾過青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又摸出鋼筆在袖口添了一筆——“井上,雙麵,需證”。
    他望著車窗外漸次熄滅的路燈,想起蘇若雪說的桂花糖甜,想起照片裏男人年輕的眼。
    “三日後。”他對著夜風輕聲說,“該讓某些人,露出真正的棋譜了。”
    顧家綢莊後宅的賬房裏,煤油燈在青磚牆上投下搖晃的影。
    顧承硯捏著藍調酒吧帶回來的月相表,表蓋內側的“實業救國”四字被他指腹摩挲得發亮。
    蘇若雪端著茶盞進來時,正見他對著表鏈上的櫻花刻痕出神,青瓷盞底與檀木桌相碰的輕響驚得他抬眼——那雙眼底還凝著酒吧裏未褪的暗潮。
    “查到了。”蘇若雪將一疊泛黃的檔案推到他跟前,發間的珍珠簪子在燈光下泛著暖光,“井上健二,東京帝大經濟學部1925屆畢業生,畢業論文《戰時經濟資源調配論》。三年前以‘絲綢貿易商’身份來滬,可他在長崎的貨輪,每月都要往旅順港跑兩趟。”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眉心,指縫間漏出低笑:“所以沈佩蘭昨天拿照片激我,說表是顧維鈞送的——”他突然頓住,抬眼時眼底有銳光迸出,“顧維鈞先生在巴黎和會說‘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這表是他贈給學生的,倒成了井上的遮羞布。”
    蘇若雪伸手覆住他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衫滲進來:“你說要引他們入局,我有辦法。”她從抽屜裏取出半塊帶暗紋的信箋,“商會存檔的山田信一簽名,我臨摹了七遍。再讓林懷遠在《申報》發名單...日本人最要麵子,他們得先自保。”
    顧承硯望著她沾了墨漬的指尖,喉結動了動:“若雪,這次太險。沈佩蘭身上有槍油味,井上腕骨的刀疤...他們都是殺過人的。”
    “所以你要在會談時,讓他們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蘇若雪抽回手,將偽造的“山田與軍統合作”文件裝進牛皮紙袋,“我去安排林懷遠,你去跟老周說,今晚子時前把便衣埋進虹口舊倉庫。”
    《申報》的油墨味還未散盡時,顧承硯正蹲在舊倉庫的窗台下。
    黴味混著鐵鏽氣鑽進鼻腔,他摸了摸腰間的勃朗寧,聽著外頭黃包車碾過碎石子的聲響——約定的時辰到了。
    “顧先生好興致。”沈佩蘭的笑聲像根細針,紮破倉庫裏的寂靜。
    顧承硯抬頭,正撞見她塗著猩紅甲油的手搭在門框上,身後站著戴圓框眼鏡的“李先生”。
    兩人都穿著素色長衫,卻掩不住沈佩蘭腕間翡翠鐲子的貴氣,和井上西裝袖口若隱若現的銀鏈。
    “沈小姐來得準時。”顧承硯起身,拍了拍褲腿的灰,“陳啟明那套戲碼演累了,不如開門見山——我要山田信一的真實身份,你們要那份調查報告。”他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紙袋,“但先讓我確認,你們有沒有誠意。”
    井上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掃過倉庫角落的木箱、窗口晃動的人影。
    沈佩蘭的指甲掐進掌心,忽然輕笑:“顧先生倒是會挑地方——前清的軍火庫,牆厚得子彈都打不穿。”她歪頭看向井上,“李先生,您說呢?”
    “顧先生要的,我們給得起。”井上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刀,“但調查報告必須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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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的手指在桌沿輕叩三下。
    倉庫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七八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從四麵八方圍過來,領口露出的槍柄在昏暗中泛著冷光。
    沈佩蘭的臉色驟變,剛要摸手包,便見顧承硯扯了扯領口——那枚原本別著的翡翠別針,不知何時換成了顧家綢莊的銀蝶胸針。
    “我不是陳啟明。”顧承硯的聲音沉了幾分,“我是顧承硯。”
    井上的鏡片“哢”地裂了道縫。
    他後退半步撞在木箱上,懷表鏈繃得筆直:“你...你怎麽知道我們會來?”
    “因為你們太想知道,我手裏的調查報告寫了什麽。”顧承硯上前兩步,盯著沈佩蘭發白的唇,“更因為《申報》的名單讓山田慌了——他要是再不出麵,日商在滬的二十年布局,就要塌了。”
    沈佩蘭突然笑出聲,塗著丹蔻的手指緩緩從手包裏抽出——不是槍,是半張舊照片。
    照片裏的年輕男人站在櫻花樹下,正是井上。
    “顧先生以為抓了我們,就能逼山田現身?”她的指甲劃過照片邊緣,“他早說過,你這種人...最會掀桌子。”
    倉庫外傳來警笛的尖嘯。
    顧承硯的瞳孔驟縮,卻見沈佩蘭的笑意更深:“你以為贏了嗎?山田還沒出現。”
    粗麻繩勒進手腕的痛感傳來時,沈佩蘭望著顧承硯身後的便衣押著井上往外走。
    舊倉庫的門被風撞得哐當作響,她聽見顧承硯對身邊人說:“帶去福源裏13號,我要連夜審。”
    “顧先生。”她突然開口,聲音裏浸著冰碴,“山田的船...裝的不是炸藥。”
    顧承硯的腳步頓住。
    他轉身時,正撞見沈佩蘭眼底翻湧的暗潮——像黃浦江底沉了二十年的石子,終於要見天日。
    “那是什麽?”
    沈佩蘭的笑裏帶了幾分癲狂:“是你最想要的...實業救國的火種。”
    倉庫外的警笛聲更近了。
    顧承硯盯著她染血的指甲,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距離三日後的船期,還有四十八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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