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真假之間,人心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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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聲機的黃銅指針刮過唱片紋路,刺啦一聲輕響後,藍調酒吧的錄音帶開始轉動。
    顧承硯屈指叩了叩木桌,台燈光暈在他眼下投出青黑陰影——這卷六月十五的錄音,是三個月前他讓手下混進藍調當酒保,趁"李先生"醉後搭訕時偷錄的。
    "滬上綢業要活,得學日本人用機器繅絲"錄音裏的男聲帶著微醺的含糊,尾音卻清晰得像刻進唱片裏,"不過顧家那小子要是肯聽話,倒也能留他條活路。"
    顧承硯按下暫停鍵,碼頭新錄的音頻還在另一台留聲機裏候著。
    他扯鬆領口,喉結動了動——碼頭上那個威脅要燒顧家倉庫的男人,此刻正從第二台留聲機裏傳來冷笑"三日後子夜,讓顧承硯帶著賬冊來碼頭換人。"
    蘇若雪的指尖懸在兩台留聲機中間,像在丈量兩段聲音的距離。
    她昨夜在碼頭蹲守時沾的潮氣還凝在發梢,這時候隨著低頭的動作,一滴水珠落進木桌縫隙"喉顫的位置"
    "第三字和第七字之間。"顧承硯接得極快,指節重重敲在六月十五的錄音帶標簽上,"藍調裏他說"機器繅絲"時,這裏有半秒的氣聲;碼頭上說"換人"時,同樣的位置。"他突然抓起桌上的鉛筆,在紙頁上畫下兩道波浪線,"還有停頓——藍調裏說完"活路"後,他喝了口酒,杯底碰玻璃的輕響;碼頭上說完"換人",他摸了摸懷表,上弦的哢嗒。"
    蘇若雪的睫毛顫了顫。
    她想起三日前巡捕房貼出的告示,說"李先生"在閘北落網,當時顧承硯盯著告示看了整整十分鍾,最後把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壁爐。
    現在看來,那團被燒了一半的報紙,怕不是早該貼在巡捕房的牆上當笑話。
    "他根本沒被捕。"顧承硯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碎冰碴子,"我們以為他在明處,其實他早挖了十八層暗樁。"他抓起六月十五的錄音帶,塑料殼在掌心硌出紅印,"三個月前鬆本商事酒會上,他替鬆本戴袖扣時,我就該注意那隻金懷表。
    上弦聲像根針,紮穿了所有假消息。"
    蘇若雪轉身拉開書櫃最下層的檀木匣,裏麵整整齊齊碼著近十年的《經濟導報》。"李先生"曾在酒會上說過,他在早稻田大學修過經濟學,這是顧承硯當時記在袖口的線索。
    她抽出一本1932年的舊刊,紙張脆得像薄冰,翻頁時簌簌作響"如果他是學者出身,總會留下合著論文。"
    台燈在她發頂投下暖黃光暈,顧承硯看著她沾了墨漬的指尖劃過目錄頁,突然想起今早她在賬房對賬時的模樣——那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算盤上,她撥珠子的手比現在穩,可此刻,她翻頁的動作帶著種近乎急切的緊繃。
    "找到了!"蘇若雪的指尖停在某頁中縫,"1928年《戰時經濟資源調配芻議》,作者是早稻田的鈴木教授和陳文昭。"她抬頭時眼睛發亮,"陳文昭現在是國民政府經濟顧問,上個月還在《申報》發文章談"實業救國"。"
    顧承硯的背猛地繃直。
    他記得陳文昭,上個月商會請他來做演講,那人穿藏青長衫,說話時總愛用折扇敲掌心,末了握著他的手說"顧少東的綢莊,是滬上實業的火種。"現在想來,那雙手的溫度,怕比鬆本商事的冰酒更涼。
    "明晚八點,商會頂樓的小禮堂。"顧承硯突然起身,從衣架上扯下西裝搭在臂彎,"以商會名義發請帖,主題是"戰時經濟應對閉門研討會"。"他從抽屜裏摸出盒雪茄,咬掉煙頭時齒縫裏迸出火星,"讓老陳在禮堂天花板裝微型監聽器,窗台上擺三盆綠蘿——要枝葉最密的,擋住巡捕房的眼線。"
    蘇若雪已經在翻通訊錄,鋼筆尖在"陳文昭"三個字上戳出個小洞"需要我聯係《申報》的林懷遠嗎?
    他上次說想跟進商會動態"
    "不必。"顧承硯打斷她,指節叩了叩桌上的兩台留聲機,"李先生要的是賬冊,我們就給他看賬冊;他要聽"實業救國"的戲,我們就把戲台搭到他眼皮底下。"他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台燈烤得微卷的發梢,指腹擦過她耳後未褪的潮意,"後半夜你去地下二層,把"青龍"的檔案箱再檢查一遍。
    老胡頭說最近老鼠多,別讓蟲蛀了。"
    蘇若雪的手在通訊錄上頓住。"青龍"是顧承硯三個月前開始整理的,民族工業核心技術清單——從顧氏綢莊的改良繅絲法,到榮氏紗廠的細紗機圖紙,全在那口樟木箱子裏。
    她望著顧承硯眼底跳動的光,突然明白他說的"防線在人心之間"是什麽意思有些人的心,早該被拆穿;而有些火種,必須藏得比最暗的夜更深。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這次敲了三下。
    顧承硯把兩卷錄音帶收進牛皮紙袋,封口時聽見蘇若雪輕聲說"陳文昭的請帖,我會用仿宋小楷寫。"他轉頭看她,見她正對著台燈核對地址,睫毛在紙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株努力朝著光生長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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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抓了李先生,"他說,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了月光,"我們去蘇州河劃船。"
    蘇若雪抬頭笑了,指尖還沾著墨香"得等你先睡夠八個時辰。"
    留聲機突然"哢"地一聲,兩卷錄音帶同時轉到了盡頭。
    顧承硯望著空轉的唱片,伸手關掉台燈。
    黑暗裏,他聽見蘇若雪的腳步聲走向門口,聽見她的裙角掃過木櫃的輕響,最後,聽見她輕輕帶上門的聲音——像在替整個夜晚,按下暫停鍵。
    地下二層的樟木箱在煤油燈映照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蘇若雪跪坐在地毯上,指尖拂過箱內一疊泛黃的圖紙,每一張都用棉紙仔細包裹,邊角還壓著防潮的樟腦丸。
    顧承硯讓她“再檢查一遍”的話音還在耳邊,她卻在核對第三遍人員調動記錄時,發現了異樣——
    三月初七榮氏紗廠設備轉移,記錄裏寫著“淩晨兩點碼頭無巡邏”,可當天巡捕房的值班表明明標著宋隊帶十二人輪值;五月廿二顧氏新繅絲機運抵,檔案裏備注“貨倉門鎖未換”,而實際三天前老胡頭剛找銅匠換了三把新鎖。
    鉛筆尖在時間戳上重重頓住。
    蘇若雪忽然想起顧承硯常說的“情報的縫隙裏藏著影子”,她抽出另一個牛皮袋,裏麵是近半年所有“意外順利”的行動記錄,攤開在地上竟鋪成了半張滬上地圖。
    當她將每份記錄的“關鍵便利”用紅筆圈出時,所有圓圈的中心,都指向同一個符號——
    在三月初七的備注欄右下角,有個極小的“f”;五月廿二的貨單背麵,同樣的字母被墨線隱去一半;就連上周剛歸檔的紡織同業會原料運輸紀要裏,“法租界巡捕房休假”的批注旁,那個“f”正端端正正立著。
    “若雪?”
    樓梯口傳來顧承硯的聲音,蘇若雪慌忙把圖紙往懷裏攏,卻被他眼尖地瞥見滿地紅圈。
    他俯身撿起一張,指腹擦過那個“f”“三個月前鬆本商事的密信裏,也有這個符號。”
    “是李先生的心腹。”蘇若雪的聲音發顫,“每次行動前,總有人知道我們需要什麽便利。”
    顧承硯的拇指在“f”上摩挲片刻,突然笑了“那正好,明天的研討會,該請這位‘f’先生來坐坐了。”
    商會頂樓的小禮堂拉著深灰窗簾,隻留兩盞壁燈照著橢圓形木桌。
    顧承硯坐在主位,目光掃過台下十二張麵孔——有西裝革履的銀行經理,有夾著算盤的布莊老板,還有那個自稱“財政部助理”的年輕人,此刻正垂眼翻著《戰時工業保護條例》,金絲眼鏡片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諸位,”顧承硯叩了叩桌沿,“若日軍真打進來,我們的機器、圖紙、熟練工,該往哪裏撤?”
    會議室裏響起竊竊私語。
    年輕人的鋼筆尖在紙頁上劃出一道深痕,他抬頭時,顧承硯恰好與他對視——那抹瞬間收緊的瞳孔,像石子投入深潭的漣漪,太快,卻足夠清晰。
    “蘇州?”布莊老板老張清了清嗓子,“蘇州有鐵路,往內地運方便”
    年輕人突然插話“鐵路線最容易被炸。”他推了推眼鏡,“依我看,該走水路,沿長江往重慶”
    顧承硯的指尖在桌下掐進掌心。
    這個提議和三天前鬆本商事發給東京的密電內容一模一樣——“建議支那工業沿長江疏散,便於截斷”。
    研討會散場時,年輕人第一個起身,西裝下擺掃過椅背的動作太急,險些碰倒茶杯。
    顧承硯衝角落使了個眼色,藏在盆栽後的軍統特工小陳立刻跟上。
    樓梯間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
    年輕人走到二樓轉角,剛要摸出懷表看時間,兩隻鐵鉗般的手已扣住他的肩膀。
    “顧先生讓您留步。”小陳的槍管隔著西裝抵在他後腰。
    年輕人的喉結動了動,突然笑出聲“各位搞錯了吧?我是財政部”
    “搜身。”顧承硯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小陳的手探進他衣領夾層,指尖觸到一片金屬。
    當那枚火柴盒大小的密碼器被舉到燈光下時,年輕人的笑容終於裂了縫——密碼器表麵刻著的“f”,和蘇若雪在檔案裏發現的符號分毫不差。
    “我們抓到了一條大魚。”顧承硯接過密碼器,金屬涼意透過掌心直竄後頸。
    審訊室的白熾燈刺得人睜不開眼。
    年輕人被按在木椅上,手腕上的手銬撞出清脆的響。
    顧承硯站在單向玻璃後,看著他慢慢抬起頭。
    那是張太過年輕的臉,頂多二十七八歲,眉骨高得像刀刻,嘴角還掛著沒褪去的譏諷“顧先生,你以為你贏了嗎?”
    話音未落,門被敲響。
    小陳捧著一疊電文進來“站長剛發來急報,重慶方麵說這位‘財政部助理’”
    “不必說了。”顧承硯打斷他,目光始終鎖著玻璃後的人。
    年輕人的譏諷裏藏著某種篤定,像是早知道會被抓,又像是在等某個信號。
    “連夜審。”顧承硯扯鬆領帶,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的密碼器輕輕搖晃。
    玻璃那頭,年輕人的手指在椅背上敲出規律的節奏——三短一長,三短一長。
    而這串摩斯密碼,在顧承硯的記憶裏,正是鬆本商事內部“計劃啟動”的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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