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火中取栗,內鬼浮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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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攥著蘇若雪的手往綢莊後廳走時,掌心被她指甲掐出月牙印。
後廳的煤油燈剛點上,老張端著茶盤的手直抖,茶盞磕在木盤上叮當作響——少東家淩晨三點傳緊急會議,連賬房最穩當的老張都慌了神。
“老張,把今年春季各廠的棉花配額單、南洋船運的艙位表都找出來。”顧承硯脫了被煙火熏得發焦的外套,搭在椅背,指節抵著桌麵敲了敲,“再讓人去福記買籠蝦餃,若雪還沒吃宵夜。”
蘇若雪眼眶還紅著,卻在聽見“蝦餃”二字時吸了吸鼻子:“都什麽時候了,還記掛這個。”她抽回手去幫老張整理賬本,指尖掃過一遝被火烤得卷曲的《萊茵時報》號外,忽然頓住——頭版標題是她親手謄的:“滬上紡織業命脈將移南洋”。
“承硯,霍夫曼要的不是真消息。”她轉身時,鬢角碎發沾著煙火氣,“他要的是我們轉移的證據,好讓日商截胡航線,或者買通巡捕房扣貨。”
顧承硯從抽屜裏摸出個銅哨,放在掌心轉了兩圈。
這是他讓阿九去鐵鋪打的,哨聲能傳半條街。
“所以我放的是半真半假的航海圖。”他抬眼時,煤油燈在眼底晃出冷光,“真的轉移路線在我這兒,假的...在商會檔案室。”
蘇若雪猛地抬頭。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響,“咚——咚——”兩下,已是子時三刻。
“林秘書今晚該坐不住了。”顧承硯把銅哨塞進蘇若雪手裏,“你守在後廳,聽見哨響就帶老張從側門走。阿九帶了十個兄弟在商會外圍,我去會會這位‘自己人’。”
他扣上外套紐扣時,蘇若雪突然拽住他袖口。
她的手指還帶著賬房算盤的木頭味,輕輕扯了扯:“當心他有槍。”
“他若有槍,《萊茵時報》的火就不會隻燒排版房了。”顧承硯低頭吻了吻她額頭,“日偽要的是證據,不是人命——至少現在不是。”
商會大樓的鐵門在顧承硯身後吱呀合上時,樓裏的掛鍾正敲響淩晨一點。
他貼著牆根往二樓檔案室挪,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沒發出半分響——這是跑了十年碼頭練出的本事,連巡夜的老周都沒發現他。
三樓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
顧承硯頓住,摸出懷裏的手電筒,光束掃過樓梯轉角——是檔案室的窗戶。
有人撬窗。
他順著消防梯爬上去時,聽見檔案室裏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見一道黑影貓腰蹲在文件櫃前,手裏的鑷子正夾著半張泛黃的航海圖——正是他讓阿九塞進《萊茵時報》的那半張,隻不過此刻這張是用澱粉漿糊粘的,一沾水就化。
“林秘書好興致。”顧承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時,黑影的鑷子“當啷”掉在地上。
林永康猛地轉身,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底下青白的臉。
他喉結動了動,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顧少東家?我...我來找去年的關稅單,明早會議要用——”
“用鑷子找?”顧承硯的手電筒光束釘在他左手,“商會秘書室有鑰匙,你偏要撬窗;文件櫃裏的文件按月份碼得齊整,你偏要翻最底層的航海圖。”他往前一步,陰影罩住林永康,“更巧的是,這圖上的航線,和《萊茵時報》被燒前要登的那條,分毫不差。”
林永康的後背貼上文件櫃,櫃角硌得他倒抽冷氣。
他突然撲向窗台,卻被顧承硯一腳勾住腳踝,整個人摔在滿地的文件上。
顧承硯踩住他手腕,聽見骨頭發出“哢”的輕響,林永康疼得冷汗直冒,卻還在咬著牙:“你...你血口噴人!”
“噴不噴人,看這個。”顧承硯彎腰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懷表,打開後蓋,一張泛黃的照片滑落——是林永康穿著日本陸軍服的戎裝照,肩章上兩顆星閃著冷光。
警笛聲在樓下炸響時,林永康的臉徹底白了。
阿九帶著幾個兄弟衝進來,手電筒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顧承硯蹲下身,替他撿起滑落在地的金絲眼鏡,鏡片上沾著他自己的血:“霍夫曼讓你來偷的,是假情報。真的轉移路線,在蘇若雪的算盤裏——每顆算珠都刻著艙位號。”
他把眼鏡塞進林永康手裏,站起身時拍了拍褲腿的灰:“帶下去。”
阿九扯著林永康的衣領往外走,經過顧承硯身邊時,林永康突然抬頭,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瘋狗:“你...你沒證據!”
顧承硯望著他被拖走的背影,摸出兜裏的銅哨吹了聲短音。
蘇若雪的身影在樓下路燈下一閃,抱著個藍布包裹往側門跑——那是他讓她提前收著的真航海圖。
後半夜的風卷著黃浦江的潮氣灌進檔案室,顧承硯彎腰撿起那張假航海圖,澱粉漿糊遇了夜風開始發黏。
他望著窗外漸遠的警笛聲,忽然笑了。
林永康的叫聲從樓下傳來,被警笛撕成碎片:“我要見巡捕房陳探長!你們不能——”
顧承硯把假圖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廢紙簍。
火星從他劃亮的火柴上濺起,轉瞬吞沒了那張“命脈”。
明天天亮時,整個上海灘都會知道商會出了內鬼。
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蘇若雪有沒有把蝦餃吃完——那籠蝦餃,他特意讓福記多放了蟹粉。
至於林永康...顧承硯望著窗外漸明的天色,摸了摸懷表裏妻子的照片。
審訊室的燈,該亮了。
巡捕房的審訊室泛著鐵鏽味,林永康被按在木椅上時,褲腳還沾著檔案室地板的灰。
他望著顧承硯倚在門框上的身影,喉結動了動,突然笑出聲:“顧少東家莫不是以為,靠張舊軍裝照就能定我罪?法租界的法官隻認契約,不認——”
“張會計,把賬本翻到三月初七那頁。”蘇若雪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林永康猛地轉頭,正撞進她抱著藍布包裹的視線裏。
那包裹他認得,是顧承硯讓她抱走的“真航海圖”,此刻卻被她掀開一角,露出底下疊得齊整的銀行票據。
“三月初七,霞飛路大和銀行,戶名‘林永年’的賬戶進賬五百大洋。”蘇若雪抽出一張泛黃的存根,指節敲在“匯款人”欄上,“匯款人簽章是‘鬆本正雄’——日本憲兵隊特高課課長。”她又抽出一張,“四月十五,同賬戶進賬一千,附言‘碼頭情報費’;五月廿三,兩千,附言‘紡織配額’。”
林永康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存根上的墨痕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每一張都像根針,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三個月前在虹口居酒屋的那個雨夜,鬆本正雄用銀製餐刀敲著瓷碟說“大日本帝國需要盟友”時,自己鬼迷心竅接下的銀圓——原來從那時起,顧承硯的人就在盯著他的每一筆交易?
“鬆本正雄上個月被調去華北了。”顧承硯推開門走進來,手裏轉著林永康的懷表,“他走前給你留了封信,說‘任務未竟,不必回東京’。”他突然把懷表拍在桌上,玻璃蓋“哢”地裂開道縫,“你猜,巡捕房的陳探長要是知道,你替日本人偷了半年情報,會怎麽判?”
林永康的額頭沁出冷汗。
他望著蘇若雪指尖那張“碼頭情報費”的存根,突然想起昨天在商會後院聽見的閑聊——顧承硯上周剛請陳探長喝了二十年的女兒紅,還送了塊“為民除害”的金漆匾額。
巡捕房的人...怕早被顧承硯買通了。
“我...我是被逼的!”他突然扯著嗓子喊,眼淚混著汗砸在桌沿,“半年前我娘病重,需要去日本治肺病,鬆本說隻要我每月交三份商情,就給我娘辦護照!我沒想害顧家,真的沒想——”
“那《萊茵時報》的火呢?”蘇若雪打斷他,將一遝燒焦的紙頁推過去,“排版房的夥計說,放火前看見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往油墨桶裏倒酒精。”她的聲音突然軟下來,像春夜的雨絲,“林秘書,你娘現在在長崎的醫院吧?顧先生已經聯係了東京的中醫,說用川貝枇杷膏調著,比西醫管用。”
林永康的肩膀猛地一顫。
他想起今早阿九押他來巡捕房時,塞給他的紙條——“令堂病況已報,顧氏藥行明日寄藥”。
墨跡還帶著漿糊的甜香,是蘇若雪慣用的小楷。
“我招,我全招!”他突然癱在椅背上,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嗚咽,“鬆本讓我偷紡織業轉移南洋的路線,說要讓日商提前截胡;他還讓我在商會散布‘顧氏綢莊資金鏈斷裂’的謠言,逼你們賤賣廠房——”
顧承硯從西裝內袋抽出一遝信紙推過去:“寫份自白書,把這些全記上。”他指節敲了敲“鬆本正雄”四個字,“再寫你是被日本憲兵隊脅迫,並非自願。”
林永康捏著筆的手直抖:“寫這個...有什麽用?”
“你娘需要更安全的病房。”顧承硯拉過椅子坐下,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你繼續當鬆本的‘內應’,每月送三份假情報——比如‘顧氏綢莊要跟英商合股’,比如‘轉移路線改去香港’。”他忽然笑了,“鬆本要是發現你騙他,你娘的藥就斷了;你要是敢耍我,巡捕房的地牢,可比長崎的醫院冷多了。”
林永康盯著信紙上的墨跡,終於重重寫下“林永康”三個字。
筆尖戳破了紙,像道流血的傷口。
後半夜的商會倉庫飄著樟腦味。
林永康被鎖在最裏間,隔著門板能聽見阿九和弟兄們的腳步聲。
顧承硯站在倉庫門口,望著東邊漸亮的天際線,肩頭落了層薄霜。
“明天開始,商會對外說他‘舊疾複發,回蘇州休養’。”他轉頭對蘇若雪道,手裏還捏著那份自白書,“鬆本的人要是來問,就說他走得急,沒留話。”
蘇若雪把藍布包裹係緊,發梢沾著倉庫的浮塵:“那‘曙光行動’...”
“現在,我們可以真正開始了。”顧承硯望著魚肚白的天空,喉結動了動,“等紡織廠、米行、船運行的設備都轉移到內地,等那些藏在租界的漢奸名單都理清楚...上海的火種,燒不滅。”
倉庫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響,“咚——咚——”兩下,已是卯時。
蘇若雪彎腰撿起林永康被扯落的公文包,打算收進賬房。
布麵拉鏈卡住了,她輕輕一拽,一個紙包“啪”地掉在地上。
泛黃的照片從紙包裏滑出來。
蘇若雪撿起時,呼吸突然一滯——照片裏是兩個少年,左邊那個穿著舊藍布衫,眉眼像極了顧承硯;右邊是個紮麻花辮的姑娘,手裏舉著串糖葫蘆。
背景是座青瓦白牆的舊宅,門楣上“林宅”二字雖已褪色,卻仍能辨認。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若雪捏著照片轉身,見他正望著自己,眼底的霜色還未褪盡。
她剛要開口,卻見他的目光掃過照片,臉色猛地一變,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