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舊雨重逢,隱線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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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時,顧承硯已站在法租界福康裏17號的青磚牆外。
梧桐葉上的露珠順著瓦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出細碎的響,混著門房拖長的吆喝:\"顧先生拜訪——\"
朱漆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個灰布短打的老仆。
老人先掃了眼他懷裏的藍布包,又抬眼瞧他,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亮:\"顧少東請。\"說罷側身,袖管帶起股陳年老檀的香氣。
院子比外頭更靜。
三進的小宅被修竹圍了半圈,竹影在白牆上搖晃,倒把正午的天光都篩得溫柔了。
老仆引著他穿過月洞門,到正廳時,簷下銅鈴突然叮鈴作響——穿湖藍夾襖的老人正坐在檀木茶案後,鶴發垂肩,手中茶盞騰起的熱氣模糊了眉眼。
\"李仲衡。\"老人先開了口,聲音像陳年的舊書紙,帶著幹燥的沙啞。
他放下茶盞,指節叩了叩案幾,\"坐。\"
顧承硯落座時,注意到茶案角擺著本《資本論》,書脊磨損得厲害,倒比他在安全屋見到的林芷蘭抄本更舊些。
他把藍布包輕輕放在案上,解繩結時指腹蹭到布麵,還留著蘇若雪昨夜包名單時的溫度。
藍布展開的刹那,李仲衡的瞳孔陡然收縮。
他前傾身子,枯瘦的手指懸在名單上方半寸,像是怕碰碎了什麽。\"光複社......\"他念這三個字時,喉結動了動,\"二十年前的火漆印,怎麽會......\"尾音突然哽住,指尖終於落下,沿著\"李仲平\"三個字的墨跡慢慢摩挲,\"我兒子的字。\"
顧承硯喉頭發緊。
他想起林芷音說的老照片,想起剪報上倒在血泊裏的青年——此刻老人眼裏的光,和照片裏那個舉著\"還我主權\"標語的少年,分明是同一種熱。\"林芷蘭的妹妹給了我虹口舊染坊的鑰匙。\"他壓低聲音,\"第三塊青石板下,除了電台密碼,還有這本名單。\"
李仲衡猛地抬頭,眼尾的細紋裏浸著水光:\"阿蘭?
她......\"
\"她走了。\"顧承硯取出林芷蘭的信,信紙上還留著焦糊的邊緣,\"但走之前,她抄了《資本論》,藏了電台,還讓妹妹等一個能把路走下去的人。\"
老人接過信的手在抖。
他先摸了摸信紙上的折痕,像是在摸故人的指紋,這才展開。
顧承硯盯著他的臉——先是眉心擰緊,接著眼尾泛紅,最後整個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靠回椅背。
信紙從指縫滑落,飄在名單上,\"啪\"的一聲輕響。
\"五年前的爆炸。\"李仲衡突然開口,聲音發啞,\"我在法租界聽著動靜,火苗竄上半天空。
他們說"光複社"的聯絡點炸了,說所有賬本都燒了......\"他抓起茶盞灌了口,卻被燙得咳嗽起來,\"我信了。
我以為阿平的血白流了,以為那些半夜抄書的、偷偷印傳單的,都白熬了......\"
顧承硯伸手按住他發顫的手背。
老人的皮膚薄得像蟬翼,能看見底下青藍的血管:\"但您留著兒子的日記本。\"他想起前晚在安全屋翻到的記錄,\"您燒了所有賬,卻留著他記的"周敬之,滬江學生會幹事,願為實業拋頭顱"。\"
李仲衡的手突然攥緊他的手腕。
這把年紀的人,力氣倒大得驚人:\"小顧先生,你知道我退隱後做什麽?\"不等回答,他指向牆上的舊照片——穿學生裝的青年站在五卅慘案的標語前,\"我每天擦這張照片,擦完就數法租界的巡捕房。
數一次,就罵自己一句懦夫。\"
\"您不是懦夫。\"顧承硯抽出手,把名單往他跟前推了推,\"您在等。
等有人帶著"光複社"的火種來敲這扇門。\"
客廳裏靜得能聽見竹影掃過窗紙的沙沙聲。
李仲衡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淚都滾進皺紋裏:\"到底是年輕啊......\"他的手指劃過名單上\"周敬之\"旁的星號,聲音突然沉下來,\"可惜,有些人等不到這一天了。\"
顧承硯心裏\"咯噔\"一跳。
他想起前晚在名單上看到的那個星號,想起林芷蘭日記本裏夾著的半張合影——周敬之站在最中間,西裝筆挺,和學生時代的熱血判若兩人。\"您是指......\"
\"周敬之。\"李仲衡的目光像把刀,\"當年他在滬江大學喊"實業救國"喊得最響,現在......\"他突然閉了嘴,枯瘦的手指叩了叩名單,\"小顧先生,你比我想象中更會找線索。
但有些事,不是看名單就能明白的。\"
窗外的銅鈴又響了。
顧承硯望著老人眼底翻湧的暗潮,忽然想起蘇若雪昨夜說的\"不肯彎的脊梁\"——原來有些脊梁,彎了是因為壓了太多未說出口的沉屙。
老仆端茶進來時,李仲衡已經把名單和信收進了檀木匣。
他拍了拍匣子,抬頭時眼裏又有了光:\"明晚八點,虹口碼頭。\"他從袖中摸出枚銅鑰匙,和林芷音給的那把鏽跡斑斑的不同,這把擦得鋥亮,\"拿這個開三號倉庫,你要的"曙光行動",缺的最後一塊拚圖在裏頭。\"
顧承硯接過鑰匙,金屬的涼意透過掌心滲進血管。
他起身告辭時,瞥見茶案上的《資本論》被翻到某一頁,鉛筆寫的批注還清晰:\"實業若為刀,當斬豺狼。\"
老仆送他到門口時,晨霧已經散了。
顧承硯摸出兜裏的油紙包,蟹粉小籠的餘溫還在。
他咬了口,鮮甜的湯汁漫開時,突然聽見門內傳來重物落地的響——是李仲衡在搬那口檀木匣。
\"顧少東慢走。\"老仆關門前輕聲說,\"先生等這一天,等了十年。\"
顧承硯望著漸遠的朱漆門,把油紙包重新包好。
風裏飄來法租界的麵包香,混著身後小院裏傳來的翻書聲。
他摸了摸懷裏的銅鑰匙,突然加快了腳步——有些答案,該去虹口碼頭找了。
而此刻正廳裏,李仲衡撫著名單上\"李仲平\"的名字,輕聲道:\"阿平,當年你說"要讓所有織機都姓中",現在有個小顧先生,他或許能替你走完這條路......\"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周敬之\"的星號上,聲音陡然冷下來,\"隻是有些人,該算算賬了。\"
顧承硯的指尖在茶案上輕輕一叩,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您是指周敬之?”他想起昨夜在安全屋反複摩挲的名單,周敬之名字旁的紅圈像塊洗不淨的血漬,此刻在眼底灼出一片熱。
李仲衡的喉結動了動,枯瘦的手按在《資本論》封皮上,指腹壓過“實業若為刀,當斬豺狼”的批注:“他是最早提出合作日商換取資金支持的人。”老人的聲音像鏽住的齒輪,每說一個字都帶著鈍痛,“阿蘭堅決反對,說‘用倭人的錢織綢子,織出來的布都沾著血’。結果……”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老仆從門外快步進來,端著溫水輕拍他後背。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林芷蘭信裏“虹口的火不是意外”的字句在腦海炸開,他想起安全屋牆縫裏那截燒剩的日商株式會社信紙——原來當年的爆炸,早埋著背叛的引線。
“後來聯絡點就炸了。”李仲衡喝了口溫水,眼尾的淚被皺紋吸得幹幹淨淨,“阿平的日記本裏夾著周敬之的入黨申請書,墨跡還沒幹。”他突然抓住顧承硯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肉,“小顧先生,你以為星號是標記忠骨?不,是血債。”
廳門“吱呀”一響。
蘇若雪提著青瓷食盒站在門口,月白緞麵襖子沾了點晨露,發間銀簪晃著細碎的光。
她掃過兩人緊繃的神情,腳步微頓,卻還是走了進來:“顧先生,我怕您餓,帶了蟹粉湯包。”她將食盒放在案上,抬眼時目光掠過李仲衡發紅的眼眶,“方才在門外聽了幾句。如今‘曙光行動’雖以商會名義進行,實則與當年‘光複社’理念一致。”她指尖撫過名單上“實業救國”的批注,聲音輕卻有力,“若您願意加入,我們將有更大的力量去抗衡日偽勢力。”
李仲衡鬆開顧承硯的手,抬頭看蘇若雪。
晨光透過竹影落在她臉上,把眼底的堅韌照得透亮——像極了林芷蘭當年在街頭發傳單時的模樣。
他突然笑了,笑得喉間發出輕響:“顧家少東家好福氣。”他轉向顧承硯,笑容漸收,“我可以提供資金和人脈支持。”他指節叩了叩檀木匣,“但我有個條件——你們必須清除所有隱藏在商會內部的叛徒,哪怕是最親近之人。”
顧承硯的呼吸一滯。
趙掌櫃前日突然要把綢莊生絲賣給日商的反常,孫理事總掛在嘴邊的“少東家有魄力”的恭維,此刻像針一樣紮進腦海。
他喉間泛起鐵鏽味:“您……知道是誰?”
李仲衡沒有回答。
他起身走向牆上的老照片,手指撫過青年頸間的藍白圍巾——那是林芷蘭親手織的,和蘇若雪腕上的茉莉香絲帕同色。
“我知道,有些人的背叛,比刀劍更致命。”他轉身時,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在顧承硯臉上停了片刻,“小顧先生,你以為自己看清了棋盤?不,你隻是摸到了邊角。”
蘇若雪伸手按住顧承硯微顫的手背。
她的掌心暖得像團火,燙得他想起昨夜在賬房核對賬目時,她湊過來看算盤的呼吸——“少東家,這裏要加三個零。”此刻她輕聲道:“我們回商會。”
顧承硯點頭。
他接過李仲衡遞來的銅鑰匙,金屬涼意順著掌心竄進血管。
老仆送他們到門口時,他回頭望了眼正廳——李仲衡正對著照片說話,聲音輕得像歎息:“阿蘭,阿平,他們要走的路,比我們當年更難啊……”
出了福康裏,梧桐葉上的露珠滴在蘇若雪的油紙傘麵,“滴答”作響。
顧承硯摸出銅鑰匙在陽光下照了照,齒痕清晰如刀刻。
“若雪,”他聲音發啞,“趙叔前天突然要把生絲賣給日商,是不是早有端倪?”
蘇若雪沒說話。
她解開腕上的絲帕,輕輕包住他的手。
茉莉香混著晨霧漫進鼻腔,她仰頭看他,眼尾微挑:“不管是誰,我們查。”
顧承硯望著她被晨霧染濕的睫毛,突然想起李仲衡的話——“有些人的背叛,比刀劍更致命”。
他握緊絲帕裏的鑰匙,加快了腳步。
身後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他轉頭對蘇若雪道:“回商會,我要立刻召集核心成員。”
蘇若雪應了聲,傘麵微微傾斜,替他擋住頭頂飄落的梧桐葉。
兩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長,漸漸融進法租界的晨光裏。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街角,穿灰布長衫的身影縮了縮脖子,摸出懷表看了眼——七點三刻,該去匯中飯店送消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