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血債清算,盟誓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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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包車在商會後門停穩時,顧承硯的指節已在銅鑰匙上掐出紅痕。
蘇若雪先下了車,油紙傘往他頭頂一斜,水珠順著傘骨濺在他鞋尖,涼意透過千層底滲進腳心——這涼意正好壓下他翻湧的血氣。
\"少東家。\"門房老張剛要掀簾子,被蘇若雪抬手攔住。
她從袖中摸出塊絲帕擦了擦門環,又仔細看了看門閂的刻痕:\"今日來的人,隻放核心七人。\"老張應聲時,顧承硯已穿過穿堂進了議事廳,檀木桌案上還擺著昨日未收的賬本,墨跡未幹的\"日商\"二字刺得他瞳孔微縮。
\"老陳,去請周副會長。\"他對著門外候著的夥計道,聲音平穩得像是尋常議事,\"就說我要提前商議"曙光行動"。\"夥計應了聲跑走,他轉身時正撞見蘇若雪倚在門框上,腕間茉莉香絲帕被她攥成小團:\"我去福興酒館布人,林芷音守著周宅後巷——李老先生的舊部在弄堂口,穿青布衫的。\"
顧承硯點頭,指尖輕輕碰了碰她手背:\"若雪,當心。\"她眼尾微彎,轉身時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賬本嘩啦翻頁,正好停在周敬之親筆簽的《生絲采購補充協議》那頁。
顧承硯盯著\"周敬之\"三個字,筆鋒還是一貫的圓潤,卻像蛇信子般舔過他後頸——三天前正是此人拍著胸脯說\"日商報價雖低,但可換得租界通關便利\",當時他還讚周叔\"老成謀國\"。
議事廳的座鍾敲了八下,核心成員陸續到齊。
染坊王老板抹著汗坐下:\"少東家急召,可是日商又壓價了?\"紗廠劉四爺把茶盞一磕:\"要我說就該硬氣些,咱們聯合......\"話音未落,門簾一掀,周敬之扶著金絲眼鏡邁了進來,月白杭綢衫熨得筆挺,腕上翡翠鐲子碰出清響:\"讓諸位久等了。\"
顧承硯起身給眾人斟茶,茶水在周敬之麵前停了停:\"周叔,今日叫大家來,是要定"曙光行動"的最終方案。\"他故意把\"最終\"二字咬得極重,餘光瞥見周敬之端茶的手頓了頓,杯沿在桌案上壓出個水痕。
\"先說說這月的進項。\"顧承硯翻開賬本,逐條念著各廠營收,說到絲織廠利潤漲了兩成時,王老板拍腿笑:\"多虧少東家改良的提花機!\"周敬之跟著笑,嘴角卻隻扯到半寸:\"承硯確實有手段,當年我還說......\"
\"周叔。\"顧承硯突然打斷他,指尖重重叩在賬本上,\"您上月批給日商的那批生絲,可還留著底單?\"
議事廳霎時靜得能聽見座鍾擺錘的\"滴答\"聲。
周敬之的喉結動了動,金絲眼鏡後的眼珠轉得飛快:\"底單?
自然是交賬房了......\"
\"蘇賬房。\"顧承硯抬高聲音。
門簾再掀時,蘇若雪抱著個紅漆木匣走了進來,發梢還沾著水霧——她剛從福興酒館回來。
木匣\"哢嗒\"打開,露出疊蓋著日商印戳的票據,最上麵一張正是周敬之的親筆簽名。
\"這些,是我今早從賬房暗格裏翻出的。\"蘇若雪的聲音溫溫柔柔,卻像鋼針刺進棉絮,\"周副會長批給日商的生絲,比賣給咱們自己廠的便宜三成。\"
周敬之的翡翠鐲子\"當啷\"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撿,指尖卻抖得撿不起來:\"這......這是誤操作!
賬房小宋手滑......\"
\"小宋上月就被您調去閘北分號了。\"顧承硯從袖中摸出銅鑰匙,\"今早去福康裏見李老先生,他給了我這把鑰匙——開的是他藏舊物的鐵箱。\"
周敬之的臉\"唰\"地白了。
顧承硯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今日召大家來,不是為"曙光",是為清算一段舊賬。\"他走到窗前,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二十年前,"光複社"的林先生、陳先生,就是因為有人向巡捕房遞了名單......\"
周敬之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承硯,你這是......\"
\"周叔別急。\"顧承硯轉身時,手裏多了封泛黃的信箋,邊角還留著焦痕,\"李老先生說,有些東西,該見天日了。\"
窗外傳來黃包車鈴鐺聲,由遠及近。
蘇若雪走到顧承硯身側,輕輕碰了碰他手背——是林芷音的暗號,周宅那邊已控製妥當。
周敬之的額頭沁出冷汗,後背抵著牆,喉間發出破碎的笑:\"你......你有什麽證據......\"
\"證據?\"顧承硯把信箋拍在桌上,墨跡未幹的\"周敬之\"三個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李老先生說,當年林師母織的藍白圍巾,和若雪的茉莉絲帕同色——因為那是用同批"光複社"特供的絲線織的。\"
他頓了頓,目光像把刀,精準地紮進周敬之發抖的瞳孔:\"而那批絲線,正是從顧家綢莊流出去的。\"
座鍾的擺錘重重砸在十二點上。
窗外,法租界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不知誰家的留聲機突然放出《天涯歌女》,甜膩的調子裹著風灌進窗來,卻掩不住屋內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周敬之扶著桌案慢慢坐下,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翻湧的慌亂——他終於明白,顧承硯這盤棋,下了不止三天。
\"明日申時,福興酒館。\"顧承硯的聲音像塊冰,\"該來的,都來吧。\"
蘇若雪合上紅漆木匣,木蓋扣上的聲響裏,顧承硯看見周敬之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節白得像要碎掉。
而他自己的掌心,還留著絲帕的餘溫——那是蘇若雪剛才趁人不注意,悄悄塞進來的。
\"少東家。\"王老板突然站起來,拳頭砸在桌上,\"要是有人吃裏扒外,咱們......\"
\"不急。\"顧承硯按住他的手背,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最後落在周敬之慘白的臉上,\"有些賬,得當麵算。\"
窗外的留聲機換了曲子,是《何日君再來》的靡靡之音。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七點四十分——和今早街角那個灰布長衫的身影,看表的時間分毫不差。
他突然笑了,笑得周敬之渾身發冷。
\"周叔,\"他說,\"明兒酒館的桂花釀,您可得多喝兩杯。\"
顧承硯的指尖在信箋邊緣摩挲兩下,突然將整疊泛黃的紙頁抖開。
最上麵那張墨跡斑駁的遺書率先滑落在周敬之麵前,\"林芷蘭\"三個字像把燒紅的鐵釺,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林師母臨刑前托獄卒帶出的信。\"顧承硯的聲音沉得像壓著塊鉛,\"她說最後見著的人麵熟,是總來光複社送絲線的周掌櫃——您當年在綢莊當賬房時,不就常跑光複社的聯絡點麽?\"
周敬之的指甲深深摳進檀木桌縫,額角青筋跳得比座鍾擺錘還急:\"那...那是巧合!
我...我隻是送綢緞...\"
\"巧合?\"蘇若雪突然掀開木匣第二層,一疊蓋著\"大日本蠶絲株式會社\"火漆印的匯票\"嘩啦啦\"散在桌上,\"這是您近三年來每月從日商手裏收的"顧問費",折合現大洋兩萬三千七百塊。\"她指尖點過最上麵那張,\"上個月十五,您還讓賬房小宋往橫濱匯了筆款——小宋今早已經在法租界巡捕房錄完口供了。\"
染坊王老板\"騰\"地站起來,粗布馬褂被帶得滑下肩膀:\"好你個周扒皮!
老子上個月還信你說日商壓價是為搶市場,合著是你收了錢幫著壓咱們的價!\"
紗廠劉四爺抄起茶盞就要砸,被顧承硯抬手攔住。
他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解開時露出半塊焦黑的布料:\"滬西紡織廠爆炸案現場,我讓人翻了三天瓦礫撿回來的。\"布料展開,隱約能看見\"周記貨棧\"的水印,\"您給日商運生絲的貨棧,恰好給滬西廠供過棉包——那天本該換的新棉包,被您換成了浸過煤油的舊料。\"
周敬之突然癱坐在椅子上,金絲眼鏡\"啪\"地摔在地上,鏡片裂成蛛網。
他盯著那塊焦布,喉間發出咯咯的笑聲:\"顧承硯...你早就算計好了。
從改良提花機引我放鬆警惕,到讓蘇若雪查賬...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從李老先生咳血時,把藍白圍巾塞給我。\"顧承硯彎腰撿起眼鏡,鏡腿上的翡翠墜子還沾著周敬之的冷汗,\"那條圍巾的絲線,和光複社當年特供的"星芒錦"紋路一樣——而顧家綢莊是唯一能織出這種紋路的。\"他直起身子,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您說您隻是送綢緞,可星芒錦的織法,隻有當年參與光複社物資運送的人知道。\"
周敬之突然捂住臉,指縫裏滲出渾濁的淚水:\"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十年前我兒子被綁架,日商說...說隻要我遞名單,就放了他...\"他突然抬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可他們沒放!
我兒子早就在黃浦江裏喂魚了!
我後來想斷了往來,可他們拿著當年的匯票、錄音...我...\"
\"所以您就繼續給他們當狗?\"劉四爺的茶盞\"哐當\"砸在周敬之腳邊,\"滬西廠死了十七個兄弟,最小的才十六歲!
他們的娘在廠門口哭暈三次,你配說被逼?\"
議事廳裏響起此起彼伏的罵聲。
王老板抄起算盤要砸,被蘇若雪攔住:\"先聽他說完。\"她的聲音清淩淩的,像冬天敲碎的冰麵。
周敬之突然跪到地上,膝蓋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我認!
名單是我遞的,生絲是我壓價賣的,滬西廠的棉包...是我換的...\"他抬頭時,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求你們...別送巡捕房...我把錢都吐出來,都吐出來...\"
\"晚了。\"顧承硯蹲下來,和他平視,\"林師母臨刑前說,"告訴後來人,別讓血白流"。\"他摸出懷表看了眼,\"剛才李老先生的人已經去巡捕房了——您在日商銀行的賬戶,今早已經被凍結。\"
周敬之突然像被抽了筋,癱在地上直喘氣。
這時,一直沉默的染織同業會會長李仲衡扶著拐杖站起來,棗木拐杖敲在地上\"咚咚\"響:\"諸位。\"他的聲音不大,卻像塊磁石,把所有嘈雜都吸了過去。
老人從懷裏摸出個紅綢包,解開時露出張邊角卷翹的紙——正是二十年前\"光複社\"的盟約。\"當年我們簽這張紙,說"實業救國,至死方休"。\"他的手指撫過泛黃的墨跡,\"後來有人折了腰,可總有人把火種續上。\"他看向顧承硯,目光裏燃著點什麽,\"今日,我想和諸位簽新的盟約。\"
王老板抹了把臉,大步走到李仲衡身邊:\"我簽!
當年我爹就是光複社的,他咽氣前還攥著半塊盟約。\"
劉四爺扯了扯馬褂前襟:\"我也簽!
滬西廠的兄弟不能白死,這仇得用咱們的廠子、咱們的貨來報。\"
蘇若雪從木匣裏取出新製的《光複契約》,攤開在桌上。
墨汁剛研好,還泛著鬆煙香。
李仲衡第一個提筆,顫巍巍簽下\"李仲衡\"三個字;王老板的字力透紙背,把紙都戳破了;劉四爺的名字歪歪扭扭,卻帶著股子狠勁。
輪到顧承硯時,他握筆的手頓了頓。
蘇若雪悄悄碰了碰他手背,茉莉香混著墨香鑽進他鼻端——這是她剛才替他研墨時留下的。
他低頭,筆尖重重落下:\"顧承硯\"三個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寫得端正。
\"從今日起,"曙光行動"不僅是商戰反擊。\"顧承硯直起身子,目光掃過滿桌墨跡未幹的名字,\"我們要讓所有想踩碎這片土地的人知道——真正的曙光,不是他們的謊言,是我們的廠子冒煙,是我們的貨輪靠岸,是我們的孩子能在自己的學堂裏讀書。\"他端起茶盞,\"這杯,敬所有沒等來曙光的前人。\"
眾人紛紛舉杯,茶盞相碰的脆響裏,顧承硯聽見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
他餘光瞥見蘇若雪朝窗外使了個眼色——那是她安排在弄堂口的眼線。
就在茶盞即將碰到唇邊時,一聲極輕的\"哢\"響從窗欞傳來。
顧承硯轉頭,隻看見道黑影閃過圍牆,手裏攥著張白紙,在暮色裏白得刺眼。
蘇若雪放下茶盞,指尖輕輕叩了叩桌沿——她也看見了。
\"少東家?\"王老板舉著茶盞,\"咋不喝?\"
\"喝。\"顧承硯笑著碰了碰他的茶盞,目光卻落在窗外漸濃的夜色裏。
晚風卷起片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腳邊,葉背用鉛筆寫著幾個小字:林芷蘭還活著。
蘇若雪的手悄悄覆上他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衫滲進來。
她輕聲道:\"剛才阿福說,黑影往十六鋪碼頭去了。\"
顧承硯捏了捏她的手,把葉背的字按進掌心裏。
茶盞碰到唇邊時,他嚐到了點鹹澀——不知是茶水,還是壓在喉間的那口氣。
夜色漸深時,議事廳的燈一盞盞滅了。
最後離開的蘇若雪回頭望了眼,窗台上那片梧桐葉還在,葉背的字跡被月光照得發白,像道未愈的傷口。
次日清晨,十六鋪碼頭的汽笛劃破晨霧。
阿福縮著脖子蹲在魚攤後,盯著前麵穿灰布長衫的背影——那道黑影昨夜正是往這裏來的。
他摸出懷裏的銅哨,剛要吹,就見那人突然轉身,手裏的紙包\"啪\"地掉進黃浦江,濺起的水花裏,隱約能看見\"林芷蘭\"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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