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銀絲抽繭,老狐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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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生艇擦著碼頭石墩靠岸時,顧承硯的鞋尖先沾了水。
    晨霧像團濕棉花裹著他,發梢滴下的水順著後頸滑進衣領,涼意卻比不過他心裏那根弦——從貨輪上聽青鳥說完李仲衡的往事,這根弦就繃得要斷。
    \"小心台階。\"他反手扶住蘇若雪的腰。
    她懷裏的地圖被油布裹著,邊角還沾著江水,透過布料滲進他掌心的潮氣,像在提醒什麽。
    商會後門的銅鎖剛被撬開半寸,顧承硯的指節就扣住了門環。
    門軸發出的吱呀聲驚飛了簷下麻雀,他側耳聽了聽院內動靜——更夫的梆子聲還在前街響,賬房的窗紙泛著青灰,該是夥計們還沒到。
    \"去取織光會的舊賬。\"他壓低聲音,手指在蘇若雪手背輕輕一按。
    十年前顧老爺牽頭成立的\"織光會\",名義上是絲綢行互濟會,實則是民族商團的暗樁,賬本鎖在賬房最裏層的檀木櫃,鑰匙他上個月剛從父親枕頭下\"借\"來。
    蘇若雪的腳步在青磚地上沒有半分聲響。
    她撩起月白衫角蹲在櫃前,銅鑰匙插進鎖孔時,顧承硯看見她的指節泛著青白——上周在商會,李仲衡遞來的龍井裏那縷甜香,此刻正從記憶裏浮出來,混著檀木櫃裏陳年老賬的黴味,嗆得人發慌。
    \"承硯。\"蘇若雪的聲音突然發緊。
    她抽出一本靛藍封皮的賬冊,指尖停在某頁:\"光緒二十九年三月,織光會撥銀三千兩給"瑞豐行",可瑞豐行三年前就注銷了。\"她翻過幾頁,\"去年臘月、今年清明......同樣的戶頭,金額翻到了五千、八千。\"
    顧承硯湊過去。
    賬冊上的墨跡有些暈染,卻還能看清\"緊急融資設備采購\"之類的批注——都是商會例會時李仲衡親自擬的事由。
    他的指甲掐進掌心,想起上個月在染坊,李仲衡拍著他肩膀說\"顧氏的手藝不能便宜外人\"時,袖口露出的袖扣:是枚雕著鬆本家紋的銀扣。
    \"還有這個。\"蘇若雪從賬冊夾層抽出張泛黃的紙,是青鳥說的密信。
    顧承硯展開,上麵的字跡瘦硬如刀:\"五年前冬月,鬆本商社匯款五萬至"瑞豐行",備注"織光會特別費"。\"他的太陽穴突突跳著,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商戰無義,但要分得清誰是狼。\"
    窗外傳來更夫換班的吆喝。
    顧承硯扯過條粗布蓋住攤開的賬冊,轉身時碰倒了桌上的茶盞,褐色茶漬在賬冊邊緣暈開,像團化不開的血。
    \"若雪,去查查瑞豐行的注冊底檔。\"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我讓人去法租界找陳記印務——青鳥說的通訊記錄,該是在他們那兒留了底。\"
    蘇若雪起身時,檀木櫃的銅鎖\"哢嗒\"落回原位。
    她低頭理了理被壓皺的衣袖,忽然輕聲道:\"上月他請我喝龍井,說"蘇小姐總愛喝淡茶"。\"她抬眼時,眼底有團火在燒,\"可我從小到大,隻愛喝濃碧螺春。\"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青鳥說林芷蘭在李仲衡辦公室聞到月桂香那天,正是鬆本社長五十大壽——十年前他在現代課堂講過,鬆本家族每年此日必焚月桂香祭祖先。
    院外傳來夥計推前門的聲響。
    顧承硯迅速將賬冊塞回櫃裏,鎖好時聽見蘇若雪在身後說:\"瑞豐行的老板,是李仲衡的表舅。\"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
    顧承硯站在賬房窗前,看陽光穿過雕花木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光斑。
    他摸出懷表,秒針走得比心跳還快——申時三刻,該去碼頭接青鳥說的\"新織機\"了,可更重要的事,是等月上柳梢時,讓李仲衡自己撕開那張\"老好人\"的皮。
    \"若雪。\"他轉身時,眼底的暗潮翻湧成火,\"明日酉時,我要在鬆月樓擺宴。
    請李老板,就說......\"他勾了勾唇,\"就說顧某想跟他商量商量"實業救國"的新章程。\"
    蘇若雪望著他微揚的下頜,忽然想起貨輪上青鳥說的那句話:\"真正的曙光,是讓敵人以為你在陷阱裏,其實你握著他們的命門。\"此刻顧承硯眼裏的光,比那時的月光更亮,亮得她心口發燙——她知道,有些網,該收了。
    鬆月樓的雕花門簾被晚風掀起時,李仲衡正夾起一筷子蟹粉獅子頭。
    顧承硯盯著他腕間晃動的銀袖扣——鬆本家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與記憶裏染坊中那抹銀光重疊。
    他端起茶盞輕抿,茉莉香片的清甜漫過舌尖,卻壓不住喉間翻湧的冷意:\"李叔總說實業要務實,不知對"曙光行動"的下一步,可有良策?\"
    銀筷\"當\"地磕在瓷碟邊緣。
    李仲衡抬頭時,眼角的笑紋僵成蛛網:\"承硯啊,你總盯著日商的打壓不放。\"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我倒覺得,不妨學些變通——鬆本商社願意提供低價生絲,咱們簽個三年長約,先保住銷路......\"
    \"保住銷路?\"蘇若雪端著溫酒壺的手頓住,青瓷壺嘴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
    顧承硯看見她指節在壺柄上攥出青白,想起昨夜在賬房,她翻出瑞豐行與鬆本的匯款單時,也是這樣的力道。
    \"鬆本的生絲價是低。\"顧承硯轉動著茶盞,釉麵映出李仲衡繃緊的下頜線,\"可上月吳記綢莊用了鬆本的絲,織出的緞子曬三天就抽絲。
    李叔該記得,吳老板在商會哭著說"砸了三十年招牌"時,是誰拍著胸脯說"日商信譽可靠"?\"
    燭火突然明滅。
    李仲衡喉結動了動,抬手時袖口帶翻了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潑在桌布上,像團正在擴散的血:\"那是吳老板自己貪心......\"
    \"貪心的是誰?\"顧承硯的聲音陡然沉了。
    他望著對方瞳孔驟縮的模樣,想起貨輪上青鳥的話——\"李仲衡每月十五去法租界教堂,不是做彌撒,是取鬆本的密信\"。
    此刻教堂的鍾聲該已響過,而他要的,正是這隻老狐狸自己撕開畫皮。
    \"承硯,你醉了。\"李仲衡扯了扯衣襟,起身時椅腿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聲響,\"時候不早,我該......\"
    \"李叔急什麽?\"顧承硯也站了起來,指尖輕輕叩在腰間的懷表上。
    表蓋內側,父親臨終前用血寫的\"慎友\"二字隔著金殼烙著他的掌心,\"我新得了批賬本,想請你去商會金庫掌掌眼。\"
    夜涼浸骨。
    兩人穿過青石巷時,李仲衡的腳步越來越慢。
    商會後牆的爬山虎在風裏簌簌作響,顧承硯摸出鑰匙開鐵柵門的刹那,聽見對方吞咽口水的聲音。
    金庫的銅燈被點亮時,李仲衡的臉在光暈裏忽明忽暗。
    顧承硯將一疊紙拍在檀木案上——瑞豐行的匯款底單、鬆本商社的月桂香賬、還有染坊工人偷拍到的他與鬆本課長碰頭的照片。
    \"李叔總說"亂世沒有永遠的敵人"。\"顧承硯抽出最上麵那張密信,鬆本社長的簽名在火漆印下格外刺眼,\"可你替敵人管著織光會的錢,替敵人毀著同行的招牌,這算什麽?\"
    李仲衡的指尖抵住桌沿,指背暴起青筋。
    他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箱:\"你當我想?
    顧老爺死的那晚,鬆本的刀就架在我表舅脖子上!
    我不簽密約,瑞豐行三十口人......\"
    \"所以你就把整個織光會的人都綁上賊船?\"顧承硯打斷他,袖中握著的父親遺物硌得掌心生疼,\"吳老板的女兒重病等錢抓藥,你扣著救濟金說"周轉不開";王記染坊要換新機器,你說"風險太大"——原來都給鬆本填了窟窿!\"
    最後一個字落地時,李仲衡的膝蓋撞在桌角。
    他癱坐在木椅裏,鬢角的白發被冷汗黏成綹:\"我隻是想......想活......\"
    \"可有人想活得更體麵。\"顧承硯轉身拉開金庫門,早等在門外的阿福帶著兩個夥計走進來。
    他望著李仲衡被架起時踉蹌的腳步,忽然想起父親咽氣前說的\"商戰無義,但要分得清誰是狼\"——此刻這匹狼終於露了爪牙。
    商會會議室的燈一直亮到後半夜。
    顧承硯站在長桌盡頭,望著十二張或震驚或憤怒的臉。
    阿福將證據逐一攤開時,王會長拍案而起:\"好個李老好人!
    怪不得我家那批湖州絲總被海關扣......\"
    \"從今日起,織光會清賬小組進駐各商號。\"顧承硯按住桌沿,目光掃過眾人發紅的眼眶,\"凡與日商有不明往來的,一概......\"
    \"顧少!\"蘇若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她攥著張皺巴巴的信紙,指節因用力泛白。
    顧承硯接過時,觸到紙張邊緣的毛糙——像是從舊本子上硬撕下來的。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跡未幹:\"林芷蘭真的還活著嗎?
    還是說......她早已成了別人手中的棋子?\"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咚——\"的一聲,驚得顧承硯心頭一跳。
    他抬眼時,蘇若雪正望著他,眼底的擔憂像春夜的霧,漫過了滿室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