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虛實交織,輿論反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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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站在商會頂樓的落地窗前,晨霧漫過玻璃,將匯豐銀行方向的警笛聲濾得有些模糊。
    他解下浸透汗漬的西裝外套,指尖觸到內袋裏那枚監聽器,金屬外殼還帶著體溫——那是昨夜在通風管道裏與阿文背靠背擠了兩小時的證據。
    \"顧先生。\"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他轉身時正看見她將牛皮紙包輕輕放在檀木桌上,月白旗袍的袖口沾著幾點水痕,該是跑上樓時被廊下的綠蘿葉尖滴的。
    紙包攤開,是件湖藍暗紋襯衫,領口還別著枚並蒂蓮領針——他今早別在她衣襟上的那枚,此刻又回到了自己的衣物上。
    \"若雪。\"他伸手碰了碰她發間翹起的碎發,\"手涼。\"
    蘇若雪低頭替他理著襯衫領口,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賬房的炭盆熄了,我又急著給您熨衣服......\"話沒說完就被他抽走了手,他將她的指尖按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裏,另一隻手從西裝內袋摸出個油紙包——是街角阿婆的糖粥,還裹著粗布保溫。
    \"先吃。\"他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碎什麽,\"吃完再整理記錄。\"
    蘇若雪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有星子落進去。
    她記得三天前他提過巡捕房門口的糖粥甜得合口,原以為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記到現在。
    她捧起糖粥時,油紙窸窣作響,混著粥香飄起來,恍惚又回到小時候,父親在她病榻前喂甜湯的模樣。
    \"《滬市清算計劃》的關鍵詞要標紅。\"顧承硯走到書桌前抽出張報紙,指節叩了叩頭版\"日商紗廠擴產\"的標題,\"涉及的企業名單......\"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支鉛筆在報紙空白處畫了個圈,\"剔除顧氏、蘇記這些明麵上的關聯,剩下的用代號。\"
    蘇若雪咬著銀匙點頭,糖粥的甜在舌尖化開,卻壓不住心裏的緊。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昨夜從匯豐銀行地下保險庫順來的監聽記錄裏,藏著日商與漢奸簽署秘密協議的鐵證,但直接曝光等於把所有線人推到槍口上。
    匿名信,是最安全的引信。
    \"阿福在樓下等。\"顧承硯忽然望向窗外,黃包車夫的鈴鐺聲正從街角傳來,\"他會把信分送到《申報》《字林西報》,還有法租界的《中法新匯報》。\"他轉身時,晨光剛好漫過他的肩,將眉骨的陰影切成兩半,\"要讓英國人、法國人都聞到血腥味,工部局才會動。\"
    蘇若雪放下糖粥碗,取出隨身攜帶的銅鑰匙打開賬房專用的檀木匣,裏麵整整齊齊碼著一疊信箋。
    她抽出最上麵那張,筆尖懸在紙頁上方足有三秒,才落下第一筆——\"敬啟者:滬上有不法之徒與東洋人暗通款曲,欲以《滬市清算計劃》操控金融......\"
    樓下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顧承硯掀開窗簾一角,看見阿福正扯著個灰布衫的年輕人往偏門走,那年輕人袖口沾著茶漬,是四馬路\"春風樓\"的說書先生。
    他摸出懷表看了眼,七點一刻——比計劃早了一刻鍾。
    \"去把阿文叫來。\"他對蘇若雪說,聲音裏添了絲銳度,\"讓他帶三個人去霞飛路,盯著《日日新聞》的報童。\"
    蘇若雪剛應了聲,樓梯口就傳來青鳥的聲音。
    他不知何時換了身舊學生裝,領口鬆鬆垮垮,手裏提著個油漬斑斑的食盒,倒像哪家米行的夥計。
    顧承硯注意到他袖口翻折處有塊新鮮的墨跡,該是剛偽造完協議副本。
    \"日僑報社的門衛換班了。\"青鳥把食盒放在桌上,掀開蓋子,裏麵碼著六份用報紙包著的\"點心\"——每份報紙裏都裹著半張《滬市清算計劃》的複印件,關鍵處用紅筆圈著\"中方企業配合\"的字樣,\"老周頭去買煙了,我塞了包哈德門在他抽屜。\"
    顧承硯捏起份複印件對著光,紙張邊緣的毛邊還帶著裁紙刀的痕跡,油墨味裏混著股淡淡的鬆節油氣息——是用日僑報社自己的印刷機印的,完美。
    他抬頭時,青鳥正望著蘇若雪手中的信箋,目光在\"清算計劃\"四個字上頓了頓,又迅速移開。
    \"該走了。\"青鳥提起食盒,轉身時又補了句,\"他們今早會登篇《中方企業蓄意破壞滬市穩定》的報道。\"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子投進靜潭,蕩開層層漣漪。
    顧承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麵。
    窗外,阿福的黃包車已經出發,車篷裏鼓著個布包——是那封匿名信。
    街角的茶棚傳來的說笑聲突然拔高,\"聽說東洋人要吞了咱們的錢莊?可別瞎說,沒憑據的事......\"
    蘇若雪停了筆,抬頭看他:\"要我去盯著報社?\"
    \"不用。\"他走過去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絲,\"你今晚要寫篇文章。\"
    \"什麽文章?\"
    \"分析《滬市清算計劃》若實施,對紡織業、米行、錢莊的影響。\"他指腹蹭過她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她母親留下的,\"用蘇記賬房的名義,登在《申報》副刊。\"
    蘇若雪的筆尖在信箋上洇開個小墨點。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忽然明白他要的不隻是輿論騷動——是讓全上海的百姓都看懂,這場陰謀砸的不隻是商人的飯碗,是每個買菜的阿婆、拉車的大哥、上學的孩子的生計。
    \"我現在就去查曆年銀根數據。\"她將信箋折好放進信封,封口時故意按得重了些,\"顧先生,你說......\"
    \"噓。\"顧承硯按住她的手,樓下傳來阿福的吆喝聲,\"車到了。\"
    蘇若雪看著他將信封塞進阿福手裏,看他拍了拍阿福的肩,看他轉身時目光掃過整座商會大樓——晨光裏,\"上海總商會\"的鎏金匾額正泛著暖光,像團要燒起來的火。
    她低頭整理著桌上的信箋,指尖觸到那枚並蒂蓮領針。
    針尾刻著的\"承硯\"二字有些硌手,卻讓她想起昨夜在通風管道裏,他護著她爬過生鏽鐵皮時說的話:\"若雪,等天亮了,我們要讓他們的陰謀,曬在太陽底下。\"
    此刻,她望著窗外漸起的人聲,忽然在信箋背麵添了行小字:\"欲亡其國,先亂其市;護我滬市,即是護國。\"寫完才發現,墨跡裏浸著點糖粥的甜,混著墨香,像極了即將破曉的味道。
    蘇若雪擱下毛筆時,窗紙已泛出青灰色。
    硯台裏的墨汁結了層薄殼,她揉了揉發僵的手腕,袖底墜著的翡翠鐲子磕在桌角,發出細碎的脆響。
    案頭堆著三本《通商條約匯編》,最上麵那本翻到《辛醜條約》第十款,紙頁邊緣被指甲掐出細密的折痕——她昨夜反複確認過,“禁止外資以任何形式幹預中國地方財政”的條文,確實能卡住《滬市清算計劃》的要害。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夜露的涼意。
    他端著一盞熱薑茶,青瓷盞沿還凝著水珠,“寫了幾個時辰?”
    蘇若雪抬頭,見他眼尾泛著青色,想來也守了半宿。
    她將寫滿小楷的信箋推過去,墨跡未幹的“違反條約”四字在晨光裏發著溫潤的光:“引用了工部局存檔的條約原文,又附了近三年日商在滬投資數據。”她頓了頓,指尖撫過信箋右下角的“蘇記賬房”朱印,“用賬房名義,既避了顧家鋒芒,又顯得……”
    “像普通商戶的自發抗議。”顧承硯接過話,薑茶的熱氣漫上他的眉峰,“好。”他從西裝內袋摸出一枚銅哨,輕輕吹了聲——這是給門房的暗號。
    不多時,阿文抱著個桐木匣進來,匣中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份謄抄好的文章,每份都蓋著不同商行的印章:“顧先生,同泰布莊、福興米行的東家都說,隻要能挫挫東洋人銳氣,蓋個章算什麽。”
    蘇若雪將最後一份文章塞進匣裏,抬眼望見顧承硯正望著窗外。
    弄堂口的報童已經開始吆喝,聲音裹著晨霧飄進來:“看報看報!日商密約驚現滬上——”
    “比預計早了半個時辰。”顧承硯扯了扯領帶,嘴角揚起一道冷笑,“《申報》頭版該是蘇小姐的文章。”
    事實比他料想的更激烈。
    當蘇若雪跟著顧承硯走到商會門口時,整座外灘都被報紙的油墨味浸透了。
    報童懷裏的《申報》《字林西報》被搶得隻剩邊角,穿竹布衫的黃包車夫蹲在牆根讀報,手指戳著“違反《辛醜條約》”的標題嚷嚷:“原來東洋人早把條約當手紙擦了!”戴金絲眼鏡的洋行買辦站在匯豐銀行台階上,舉著《中法新匯報》對同行挑眉:“工部局要是不管,咱們就去公董局遞請願書!”
    匯豐銀行的銅門緩緩閉合,門楣上的“匯豐銀行”金漆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疼。
    顧承硯望著從門縫裏退出來的日商代表鬆本一郎,那人身穿藏青色西裝,領帶卻歪在鎖骨處,活像被人扯著衣領拖出來的。
    鬆本的助理攥著個皮質公文包,包扣沒扣嚴,露出半張《滬市清算計劃》的複印件——正是昨夜青鳥塞進日僑報社的那批。
    “顧先生!”
    喊聲來自斜對角的《新聞報》記者。
    顧承硯轉頭時,七八個舉著相機的記者已潮水般湧來,鎂光燈閃得他眼前發黑。
    最前頭的老記者舉著話筒,聲音裏帶著興奮的顫抖:“聽說匯豐推遲了今早的清算會議?”
    “確有其事。”顧承硯整理了下袖扣,目光掃過人群裏幾個穿西裝的身影——那是紡織業、航運業的老板,正衝他微微點頭。
    他提高聲音,每個字都像敲在銅鑼上:“上海工商界從不怕競爭,但暗箱操作、損害民生的‘協議’,我們堅決不認!”
    人群裏爆發出掌聲。
    蘇若雪站在台階下,望著顧承硯被記者團團圍住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油燈下說的話:“輿論是把刀,要砍得準,更要砍得人心疼。”此刻她終於懂了——當阿婆知道錢莊要被吞,拉車的大哥知道米價要漲,連租界裏的洋人都怕惹上“違反條約”的官司,這把刀便有了千鈞之力。
    “顧先生!”《字林西報》的洋記者擠進來,藍眼睛裏閃著光,“您說的‘實業自救基金’,真能對抗外資?”
    “基金的每筆賬目都可以公開。”顧承硯掏出懷表看了眼,指針指向九點整——這是他和蘇若雪約好的“收網”時間。
    他對著鏡頭展開一個清淺的笑,“但如果有人非要把水攪渾……”他頓了頓,目光越過記者群,落在匯豐銀行二樓的落地窗前,那裏有個身影一閃而過,是鬆本的秘書,“我們就把水曬成鹽,讓所有人都嚐嚐鹹淡。”
    鎂光燈再次炸響時,蘇若雪摸到口袋裏的銅鑰匙。
    那是賬房的鑰匙,也是她昨夜跑遍半座上海,從二十三家商行老板手裏收來的“信任”——每把鑰匙都能打開不同的錢櫃,但此刻它們串在一起,正隨著她的心跳發出細碎的響聲。
    “該走了。”青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蘇若雪轉身,見他靠在商會的磚牆上,手裏捏著一份《日日新聞》,頭版標題是《中方企業惡意中傷》,但報紙邊緣被撕得參差不齊,顯然被人搶著看時扯壞的。
    他抬下巴指了指匯豐銀行方向:“鬆本往虹口去了,帶了三個穿黑西裝的。”
    顧承硯穿過記者群走過來,西裝後背沾著幾個相機的壓痕。
    他接過青鳥手裏的報紙,掃了眼標題,突然笑出聲:“急了。”他將報紙折成方塊,塞進西裝內袋,“急了就會出錯,出錯……”
    “就有機會。”青鳥替他說完,指尖輕輕敲了敲牆麵。
    不知何時,他袖口的墨跡已經洗得幹淨,但腕間多了道紅痕,像是被什麽繩子勒的。
    蘇若雪正要開口,街角突然傳來阿福的吆喝:“顧先生!蘇小姐!《申報》的陳主編說,下午要登您的補充聲明!”
    顧承硯應了聲,轉頭對青鳥道:“去碼頭看看,昨晚到的那批生絲……”
    “已經讓人盯著了。”青鳥打斷他,目光落在遠處飄著太陽旗的貨輪上,“不過……”他忽然壓低聲音,“鬆本的人今早去過法租界巡捕房,帶了兩箱文件。”
    顧承硯的瞳孔縮了縮。
    他望著匯豐銀行門楣上還未撤下的日商慶祝橫幅,風卷著橫幅邊角,露出底下褪色的“滬上共榮”字樣。
    這時蘇若雪輕輕碰了碰他手背,掌心躺著顆水果糖——是她剛才從報童手裏買的,糖紙印著大公雞,還帶著體溫。
    “他們不會善罷甘休。”青鳥望著飄落在地的報紙頭版,輕聲道。
    顧承硯剝開糖紙,將水果糖塞進蘇若雪嘴裏。
    甜意漫開時,他望著整座正在蘇醒的上海,黃包車鈴鐺聲、商鋪卸貨聲、學堂上課的鈴聲混在一起,像首跑調卻鮮活的歌。
    他轉頭對青鳥笑:“那就讓他們來吧。”
    這時蘇若雪的懷表響了。
    她打開表蓋,裏麵夾著張便簽,是顧承硯今早寫的:“午後三點,邀請各行業代表。”
    顧承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陽光正漫過商會的鎏金匾額。
    他摸出鋼筆,在便簽背麵添了行字:“把榮泰紗廠的陳老板也請來。”
    風掀起他的西裝下擺,露出內袋裏那份折成方塊的報紙。
    遠處,法租界的警笛又響了,但這次,聲音裏多了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