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偽修藏震,心脈斷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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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將七張曲線圖在八仙桌上一字排開,燭火在青玉鎮紙下投出搖晃的影。
    蘇若雪的銅勺擱在圖邊,勺底還凝著半滴未融盡的蠟珠,在晨光裏泛著琥珀色。
    \"你看這裏。\"他屈指叩了叩第三張圖的波峰,\"聲裂預警的波紋出現在修複後二十三個時辰十七分,可機器檢修記錄上寫著,監工團隊是在修複完成後第十八時辰集體離開的。\"
    蘇若雪垂眸,指尖沿著曲線輕輕摩挲。
    她想起昨夜在燭前熔蠟時,父親教過的\"冷蠟水驗法\"——將蠟融成薄液覆在圖紙上,待冷卻後,蠟層會因紙紋凹凸自動凝結出隱痕。
    此刻她的銅勺裏還剩半盞溫蠟,她取過最可疑的那張曲線圖,將蠟液均勻澆在紙麵。
    \"承硯,幫我掌燈。\"她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絹上的針。
    顧承硯立刻將燭台移近,暖黃的光映得她耳墜上的碎玉微微發亮。
    蠟液遇冷迅速凝固,蘇若雪用銀簪尖挑起蠟膜,紙麵竟顯出一行極淡的水痕——\"修機後第十七時辰,主軸接口溫度驟升0.3c\"。
    \"是有人在監工撤離後,又動了機器。\"蘇若雪的指尖抵著唇,眼尾微微發紅,\"我前日查"永盛"廠時,胖廠長總盯著攝像機,老匠頭卻為《繡娘謠》濕了眼。
    原來真正的問題不在修機時,在修機後。\"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頜,目光漸冷:\"能繞過若雪你的"心紋篩查",必是對蘇伯父的驗匠法子了如指掌。\"他突然抓起茶盞飲盡,青瓷盞底磕在桌上發出脆響,\"青鳥!\"
    密室門應聲而開,青鳥抱著一摞卷宗進來,發梢還沾著晨露:\"七位監工的身家底細說查完了。
    其中六位都能對上"家中第一台織機"的舊賬,唯有王慎言——\"他翻開最上麵的卷宗,\"自稱蘇州繡匠後代,可我讓老書場的說書先生考他《鬆江織戶賦》,他背到"機聲軋軋月臨窗"就卡殼了。
    更怪的是這封推薦信。\"
    他抽出一張泛著光澤的信紙。
    蘇若雪接過去,指尖剛觸到紙麵便一震:\"這是申新八號道林紙!
    父親當年的老夥計們都用毛邊紙,申新八號去年才投產。\"她翻過信末的落款,\"張叔平的章倒是真的...可張叔平三年前就病逝了,怎麽會用去年的紙寫推薦信?\"
    \"他們找了個會模仿筆跡的死人,派了個懂聲紋的活鬼。\"顧承硯的冷笑像淬了冰,\"明日以"修機經驗交流"為由,把七位監工請到顧家密室。
    若雪,你主持。\"
    第二日未時,密室裏飄著新焙的碧螺春香。
    七位監工圍坐在梨木圓桌旁,蘇若雪執茶盞立在首座,袖口繡的並蒂蓮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父親生前常說,"紋從心出"。\"她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絲弦,\"若心亂了,紋會如何?\"
    \"紋亂則偽!\"
    \"心亂則紋必亂!\"
    六個聲音此起彼伏,唯獨到末座穿青布衫的男人時,他的喉結動了動,聲音比其他人慢半拍:\"紋可偽,心不可測。\"
    茶盞在蘇若雪手中晃了晃,熱茶濺在桌沿,暈開一片深褐。
    她望著王慎言眼底的暗湧,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夜——父親咳著血拉著她的手,對床前弟子說:\"我這雙眼睛快瞎了,往後驗匠...要聽其言,更要辨其心。
    紋可偽,心不可測啊。\"
    那時房裏隻有父親、她,和跪在床前的大師兄。
    \"蘇姑娘?\"王慎言的聲音像根細針,紮破了一室寂靜。
    蘇若雪抬袖擦了擦茶漬,唇角勾起溫和的笑:\"王師傅說得妙。
    今日就到這兒,各位請用些茶點。\"她轉身時,袖中銅勺輕輕撞在妝匣上,發出清響。
    顧承硯倚在屏風後,將這一幕看得分明。
    待監工們陸續離開,他走進密室,見蘇若雪正對著銅鏡理鬢角,鏡中映出她泛紅的眼尾。
    \"是大師兄的徒弟?\"他輕聲問。
    \"當年父親病中收的關門弟子,後來跟著商隊去了東北。\"蘇若雪的指尖撫過銅鏡邊緣的刻痕,那是她十三歲時不小心磕的,\"他走的時候,父親還送了他半塊和田玉牌...說"玉可碎,心不可欺"。\"
    顧承硯握住她垂落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絲帕傳來:\"今夜,讓青鳥去查查他的住處。\"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有片葉子落在窗台上,葉脈分明如織機的紋路。
    蘇若雪望著顧承硯眼底翻湧的暗潮,將銅勺重新別在鬢邊——這把跟著她十年的銅勺,今日要替父親,照一照人心的真假。
    二更梆子剛敲過第三下,青鳥的身影便如夜梟般掠過王慎言居所的青瓦。
    他靴底裹著厚絨,指尖扣住簷角銅鈴的間隙——這是顧承硯教的\"聽風步\",專破老式宅院裏的夜巡機關。
    床板下的夾層發出極輕的\"哢嗒\"聲時,顧承硯正坐在顧家密室的檀木椅上。
    燭火在他推了又推的茶盞裏搖晃,蘇若雪的手按在他手背,掌心沁著薄汗。
    直到窗欞外傳來石子輕叩三下的暗號,兩人幾乎是同時站起。
    青鳥掀簾而入時,懷裏的藍布包裹還帶著潮氣。
    他解繩的動作極快,三卷泛黃的紙頁和半塊染著墨跡的絹帕\"啪\"地落在桌上。
    顧承硯的指尖剛觸到第一卷《夜校旁聽錄》,瞳孔便猛地一縮——泛黃的紙頁上,\"冷蠟第四式:蠟融七分,留三分凝於勺沿,可辨機紋深淺\"的批注,正是蘇父的筆跡。
    \"還有這個。\"青鳥抽出最後一張圖,墨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主軸震頻十七時辰後注入微量酸液,可致隱性腐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圖角有個極小的櫻花印,和去年"大和洋行"銷毀的特工手冊標記一樣。\"
    蘇若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翻到《夜校旁聽錄》末頁,那裏貼著半片幹枯的玉蘭花——和父親書房案頭的花瓶裏,每日清晨必換的玉蘭花,瓣尖卷曲的弧度分毫不差。\"他...他連父親授課時總摸玉蘭花的習慣都記下了。\"她的聲音發顫,\"可當年大師兄離滬時,父親親手把玉蘭花簪別在他衣襟上,說"玉蘭花謝了會再開,人心要是謝了..."\"
    顧承硯突然按住她顫抖的手腕。
    他的拇指在她腕骨上輕輕摩挲,像是安撫,又像是在確認什麽。\"這不是普通的細作。\"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鋼,\"他們研究的不是機器,是我們——研究蘇伯父的驗匠法子,研究若雪你的"心紋篩查",甚至研究顧氏綢莊的信任邏輯。\"他抓起那張手繪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們知道我們會修機,所以要讓修好的機器變成定時炸彈;知道我們信老匠人的口碑,所以派個"假弟子"來透支這份信任。\"
    蘇若雪突然抬頭,眼底的霧氣被怒火燒得透亮:\"那我們就給他們個真陷阱。\"
    子時三刻,青鳥又潛回王慎言的院子。
    他故意將半張《守紋會新廠選址圖》\"遺落\"在窗台下的青石板縫裏——圖紙邊緣沾著顧家特有的朱砂印泥,\"浦東新織園\"四個字用金粉描了邊,在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
    次日卯時,王慎言的叩門聲比往日早了半個時辰。\"顧少東家,小的老家捎信來,說老母親突然犯了痰症。\"他抹著額角的汗,眼神卻總往顧承硯案頭的圖紙堆裏飄,\"求少東家準我告假三日。\"
    顧承硯放下茶盞,瓷蓋磕在盞托上發出脆響:\"王師傅孝心可嘉。\"他掃了眼牆上的日晷,\"這樣,讓若雪帶兩個夥計送你去碼頭。
    順路把你監修的協昌、福源、同泰三家廠突擊複檢一遍——前日機器聲裂的事,總得給工人們個交代。\"
    王慎言的喉結動了動。
    他盯著蘇若雪腰間晃蕩的銅勺,那是她驗匠時用的,此刻在晨光裏泛著冷光。\"蘇姑娘...這大早的...\"
    \"王師傅是怕我們查?\"蘇若雪突然笑了,那笑裏帶著幾分她父親當年的銳利,\"我父親說過,真金不怕火煉。
    走罷,我讓車房備了三輛黃包車,保準誤不了你見母親。\"
    協昌紡織廠的車間裏,機器的轟鳴聲被一把鐵錘砸出裂痕。
    蘇若雪舉著銅勺,勺底的冷蠟在主軸接口處凝出蜂窩狀的痕跡。\"拆。\"她隻說了一個字,幾個壯實的夥計便掄起撬棍。
    鐵鏽混合著酸蝕的氣味湧出來時,王慎言的臉瞬間煞白。
    主軸內側的金屬層像被蟲蛀過的米糕,坑坑窪窪的蝕痕裏還凝著暗褐色的液體。
    顧承硯捏起半塊碎鐵,在陽光下展示:\"各位看清楚——這不是自然磨損,是有人在修複時注入了腐蝕劑!
    表麵蓋著"雙印驗真"的戳,底下藏的是要我們命的刀!\"
    車間裏炸開一片喧嘩。
    老匠頭們紅著眼眶湧上來,有人揪住王慎言的衣領:\"我就說你背《鬆江織戶賦》漏了句"機聲軋軋月臨窗"!
    原來你根本不是蘇州繡匠的種!\"
    顧承硯抬手壓下吵鬧。
    他望著王慎言顫抖的嘴角,聲音陡然拔高:\"他們不怕我們修機,怕的是我們真心修人!
    從今日起,守紋會監工須過"三問三驗"——問師承淵源、問心音起伏、問入行舊誓;驗十年前的舊筆跡、驗說話時的聲紋、驗冷蠟顯影的真紋路!\"他轉向蘇若雪,目光柔和了些,\"若雪,你父親的驗匠法子,該讓它活過來了。\"
    王慎言是在十六鋪碼頭被截住的。
    他懷裏揣著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印著\"大和洋行\"的燙金標識。
    青鳥的刀抵著他後頸時,他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破罐子破摔的狠勁:\"顧承硯,你守得住機器,守不住人心——浦東新織園的地契,早就在山本大佐手裏了!\"
    顧承硯的腳步頓在顧家庫房門口。
    他望著青鳥手裏染血的信封,又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浦東地圖。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臉上,將半張臉浸在陰影裏。
    庫房最深處的檀木櫃\"吱呀\"一聲打開,一摞地契在他手下發出脆響——他翻到\"浦東新織園\"那頁時,燭火突然\"噗\"地滅了。
    黑暗中,他摸到地契背麵有行極小的鋼筆字,墨色還未完全幹透:\"登記人:山本正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