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地契暗契,新園藏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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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的指腹在“山本正雄”幾個字上碾過,墨痕未幹的澀感像根細針,順著神經紮進後頸。
    他摸索著摸出火柴,“嚓”地擦燃,跳動的火光裏,地契邊緣泛著不正常的新黃——這不是顧家保存了二十年的老契,分明是最近才偽造替換的。
    “阿硯?”
    蘇若雪的聲音從庫房外傳來,帶著夜露的涼。
    她手裏提的銅燈在門框投下晃動的影,見他站在檀木櫃前,發梢還沾著翻找時揚起的浮塵,眉頭便輕輕皺起來:“王師傅的事剛了,你又熬到這時候?”
    顧承硯把地契往她手裏一遞,火柴“啪”地燒到指尖。
    蘇若雪借著燈光掃過背麵字跡,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山本...這是什麽時候換的?”
    “王慎言在碼頭說那話時,就在等我發現這個。”顧承硯扯了扯領口,喉結滾動兩下,“他們早算準我們會查機器、查內鬼,卻留著地契這個殺招——”他轉身抽出整疊浦東地契,嘩啦啦攤在供桌上,“你看,新織園的登記方變了。”
    蘇若雪湊近,見最上麵一張契約的甲方欄赫然寫著“華洋合資·申江實業”,乙方還是顧家,但末尾日方代表簽章處,“山本謙三”四個字紅得刺眼。
    她指尖發顫,往下翻到附件頁,“若守紋會三年內未完成百家廠商入駐,則土地自動轉為日商獨資”的條款像道雷,劈得她耳中嗡嗡作響:“這...這是拿我們的心血當賭注!”
    “不是賭注。”顧承硯抄起狼毫在條款下畫了道粗線,“他們要的是讓我們自己把土地‘賣’出去。”他抽出另一本賬冊,翻到“修機補貼”那頁,“你看恒裕隆、福興昌這些廠,前兩個月領補貼時簽的借據——”他指尖重重叩在“以地契擔保”的批注上,“王慎言修壞的那台機器,根本就是餌。機器壞了,廠主急著領補貼修機,簽借據時沒細看擔保條款;等還不上錢,就隻能拿地契抵。”
    蘇若雪倒抽一口冷氣:“所以申江實業表麵是華洋合資,實際資本全來自這些‘民族商號’聯保?他們用我們的錢,買我們的地!”
    “更毒的是這個。”顧承硯抽出一張泛黃的注冊登記表,“申江實業的華人董事裏,有三個是上個月主動加入守紋會的‘熱心廠商’。”他把表格推到她麵前,“他們白天跟我們談‘實業救國’,晚上就把地契往山本手裏送。”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敲得人心發慌。
    蘇若雪攥著地契的手青筋凸起:“那我們現在怎麽辦?直接揭穿?”
    “揭穿容易,救回來難。”顧承硯走到窗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這些廠主要麽被蒙在鼓裏,要麽貪了日方好處。現在撕破臉,他們要麽狗急跳牆毀約,要麽拉著其他廠主一起反水。”他轉身時眼裏閃著銳光,“得讓他們自己把地契‘吐’出來。”
    蘇若雪忽然笑了,那笑裏帶著幾分顧承硯初見她時的清透:“你是說...用新園的入駐名額做餌?”
    “聰明。”顧承硯從袖中摸出一疊申請函,“這百來家申請入駐新園的廠,我讓青鳥查過,有一半簽了擔保借據。如果我們把首批五十個名額,優先給主動申報機器隱患的——”他抽出最上麵一封,申請人是“鬆陵繡坊”的周掌櫃,“像周伯這種,上個月主動報了三台裂機的,肯定沒碰日方的錢。”
    “可那些簽了借據的怎麽辦?”蘇若雪接過申請函,翻到中間某頁,“比如‘宏興染坊’的陳老板,前兒還跟我哭窮說修不起機器。”
    “所以需要‘抽簽搖號’。”顧承硯指節敲了敲桌案,“明麵兒上是碰運氣,實則青鳥早用你父親的‘心紋篩查’法——說話時聲線抖不抖,按手印時指力穩不穩,驗出來的結果做不得假。”他從抽屜裏取出個雕花檀盒,“真正實心辦廠的,我讓他們抽到好簽;簽了擔保的...就該想想,是保地契,還是保麵子。”
    蘇若雪打開檀盒,裏麵整整齊齊碼著五十枚象牙簽,每枚上都用朱砂點了暗記。
    她抬頭時,顧承硯眼裏的鋒芒軟了些:“若雪,明兒你以監察人身份公開搖號。那些做了虧心事的,看到名單就該明白——守紋會護的是真心做實業的,不是給漢奸數錢的。”
    “好。”蘇若雪把檀盒抱在懷裏,燈影裏她耳墜輕晃,“我這就去把簽子封進銅罐。”她走到門口又回頭,“你也早些歇,別讓我明兒在台上,看見你頂著黑眼圈。”
    顧承硯應了,卻沒動。
    等蘇若雪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他才從暗格裏摸出個牛皮紙包,裏麵是山本謙三最近三個月的銀行流水——最後一筆匯款,恰好對應恒裕隆領的那筆修機補貼。
    “青鳥。”他低喚一聲。
    陰影裏立刻轉出個穿青布短打的身影,腰間短刀的鞘尾擦過門框,發出輕響。
    “去查申江實業那三個華人董事的家眷。”顧承硯把流水單遞過去,“尤其是恒裕隆的張老板,他小兒子在聖約翰讀預科吧?”
    青鳥接過單子,指腹擦過“山本正雄”的簽名,眼裏淬了冰:“要動?”
    “不急。”顧承硯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等明兒搖號結束,他們自己就會來求我。”
    第二日辰時三刻,顧家祠堂前的空地擠得水泄不通。
    五十個紅綢包裹的銅罐擺在香案上,蘇若雪穿著月白立領衫,站在案後掀開蒙布時,陽光正好穿透她發間的珍珠簪,在簽罐上灑下一片碎金。
    “現在啟封——”
    她話音未落,人群後突然傳來一聲喊:“慢著!”
    一個穿靛藍粗布衫的老匠擠開眾人,手裏舉著張皺巴巴的紙,額角的汗順著刀刻般的皺紋往下淌:“我...我要申報!我家那台織機,主軸接口早裂了三年!”老匠的喊聲撞碎了晨霧。
    蘇若雪舉著銅罐的手懸在半空,陽光穿透珍珠簪在她眼尾凝出亮斑,照見老人粗布衫前襟的靛藍染漬——那是織錦機台常年蹭上的染料,比任何狀紙都實在。
    “你說什麽?”她放輕聲音,生怕驚飛了這把老骨頭裏的氣。
    老匠踉蹌兩步,鞋底沾的泥在青石板上拖出兩道痕:“我是鬆北織坊的陳九斤!三年前修機時就發現主軸裂了,可日本人說給補貼...我沒敢要!”他抖開皺巴巴的紙,竟是張用煙盒紙畫的機軸剖麵圖,裂紋走向標得比匠作圖還細,“我爹咽氣前攥著我手腕說,‘寧斷機,不降印’——印是咱織工的魂,降了就不是中國人了!”
    人群突然靜得能聽見銅罐裏象牙簽相碰的輕響。
    蘇若雪看見老人眼眶泛紅,那抹紅順著刀刻的皺紋漫開,像極了她小時候在蘇府後園見過的,被春雨泡開的朱砂。
    她指尖撫過銅罐上的暗記,突然轉頭對顧承硯道:“阿硯,加一個。”
    顧承硯站在第二排,正盯著老匠袖口露出的半截紅繩。
    褪色的繩結編得極密,是江浙一帶老織工傳給徒弟的“心釘繩”——用斷機線搓成,每道結都係著師訓。
    他喉結動了動,衝她微微頷首。
    “陳師傅。”蘇若雪把銅罐輕輕一推,“您的簽,我替您搖。”
    象牙簽落進紅綢的刹那,人群炸了鍋。
    有廠主喊“壞了規矩”,有老織工抹著淚拍大腿,顧承硯卻望著老人顫抖著撿起刻有“鬆北”二字的簽牌,忽然想起昨夜翻到的《江南織工譜》——上麵記著,“心釘繩”最後一道結要係在機台柱上,繩斷則機亡,機亡則技絕。
    “真正的資本,是這些人願意把命押在手藝上。”他低聲對身側的青鳥道。
    後者正盯著老人發顫的手,短刀鞘尾在掌心硌出紅印:“要查他?”
    “不用。”顧承硯目光掃過人群裏幾個縮著脖子的身影——恒裕隆的張老板正用帕子擦汗,宏興染坊的陳老板躲在柱子後扯衣角,“他們自己會來。”
    三日後的守紋會簽約儀式,顧家祠堂的青磚地被踩得發亮。
    顧承硯站在供桌前,手裏的地契副本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五十家廠商的代表擠在廊下,鬆北的陳九斤站在最前頭,紅繩在腕間晃出細碎的光。
    “今日宣布三件事。”他聲音不大,卻像敲在銅盆上的槌子,“第一,新園土地由守紋會集體信托持有,每家入駐廠都是股東。”
    底下炸開嗡嗡的議論。
    福興昌的周掌櫃站起來:“顧少,這地契本是顧家的——”
    “第二。”顧承硯打斷他,展開地契副本,“地契正本,今日焚於天蟾舞台。”他舉起火折子,“灰燼會混入新園地基,往後每塊磚下都壓著我們的字據。”
    人群靜得能聽見火折子“刺啦”一聲。
    蘇若雪捧著檀木匣走上前,匣中躺著泛黃的地契正本,“山本謙三”的紅印像塊爛瘡。
    顧承硯接過,火苗舔上地角的刹那,陳九斤突然跪了:“顧少!這地是您顧家的心血——”
    “第三。”顧承硯望著騰起的黑煙,“我們不買不賣,隻守不棄。”他提高聲音,“守的是織機聲裏的中國魂,不棄的是實業人骨子裏的硬氣!”
    火光映得眾人眼眶發紅。
    張老板擠到前頭,額角的汗滴在青磚上:“顧少,我...我家那筆借據...”
    “回去燒了。”顧承硯把燒剩的紙灰攏進瓷碗,“守紋會的門,隻給真心守業的人開。”
    當夜,廢茶館後院的青石板被撬起。
    青鳥的短刀挑開封蠟,“雙蝶繞硯”的印子在月光下泛著蜜色——那是顧家老銀匠給顧蘇兩家打鎖時用的花樣。
    陶罐裏沒有金銀,隻有半張燒去四角的地契殘片,邊緣“申江實業”四個字焦黑,背麵的炭筆字卻清清爽爽:“父字”。
    蘇若雪的指尖撫過那兩個字,喉間發緊:“我爹...他沒去過日本。”
    顧承硯借著月光比對殘片和蘇父從前寫的賬冊——筆鋒的提按,轉折的弧度,連“父”字最後一捺的頓筆都分毫不差。
    他突然想起蘇若雪說過,蘇父臨終前讓她把半塊玉鎖埋在顧家祠堂,說“留著有用”。
    “或許他早知道會有今天。”顧承硯把殘片收進懷裏,“所以把火種,埋在了地底下。”
    次日清晨,新園工地的打樁聲像擂鼓。
    顧承硯踩著露水趕去,遠遠見工頭舉著鋼錘僵在半空,額上的汗順著帽簷往下淌:“顧少!您聽——”
    鋼錘再次落下的刹那,地底傳來空洞的回響,像有口巨缸被敲醒。
    工頭扒開浮土,露出半塊陶缸沿,缸身刻著的“王阿大”“李金根”幾個名字,正被初升的太陽鍍上金邊。
    顧承硯蹲下身,指尖擦過刻痕——那是十七個名字,每個都深深刻進陶土,像十七顆釘子,釘在這片土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