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三叩為信,暗流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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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火把在缸沿投下搖晃的影,十七口陶缸像十七尊沉默的獸,隻有那口刻著“蘇明遠”三字的缸沿,三道淺痕在月光下泛著細鱗似的光。
他蹲下身,機針抵著第一道痕跡,指節骨節分明的手微微發顫——三指寬的間距,比量了五次,分毫不差。
“若雪!青鳥!”他轉身喊人,聲音壓得低卻帶著銳度。
蘇若雪提著油燈跑來時,發間銀簪撞出細碎的響。
她半蹲在缸前,沾著灶灰的指尖輕輕撫過痕跡,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承硯你看,叩痕深淺一致,像……像織機提綜時的力道。”她忽然頓住,油燈在手中晃了晃,光暈裏瞳孔驟然縮成針尖,“是父親教夜校弟子的‘機語傳信’!”
“機語?”青鳥抱著短刀靠過來,刀鞘上的銅環碰在缸壁,發出清響。
“當年蘇先生在閘北辦女工夜校,怕日商監聽,教頭三期弟子用織機節拍傳信。”蘇若雪喉結動了動,聲音發緊,“織梭換向時的停頓、經軸轉動的次數,都能編碼成話。這三叩的間距,和《繡娘謠》裏‘梭過九寸換金梭’那一段的節拍——”她突然住口,轉身往偏廳跑,“我去拿父親留下的蠟筒!”
顧承硯盯著她跑遠的背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缸沿。
蘇父臨終前那句“織機聲連成海就是春天”突然撞進腦海,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子時三刻,正是當年夜校下工的鍾點。
“青鳥。”他轉頭時,青年已將短刀收回鞘中,“去把前晚守夜的夥計叫來,問清楚梆子變調前可曾聽見紡車聲。”
等蘇若雪抱著蠟筒和一台老式測振儀回來時,顧承硯正蹲在缸前用炭筆拓印叩痕。
她將蠟筒塞進留聲機,搖杆轉動的瞬間,沙啞的女聲飄出來:“三月裏來繡牡丹,梭子轉,線兒歡……”
測振儀的指針隨著旋律跳動。
顧承硯將拓好的紙鋪在桌上,用紅筆在紙背標出三個點——指針的峰值恰好落在這三個點上。
“織梭換向的節點。”蘇若雪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父親說過,能對上這個節拍的,都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老徒弟。”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腹壓出青白。
他想起前晚陳鐵鎖說“守紋會十二人都是蘇先生舊部”,可這三叩的手法,顯然不在那十二人裏。
“封鎖陶缸區的消息。”他突然起身,長衫下擺掃過測振儀,“明天在守紋會貼告示,就說地基鬆動,每夜子時由‘老匠輪值團’巡查——”他望向青鳥,後者立刻點頭,“但實際輪班的是那十二位傳承堂成員,每人發個銅鈴,鈴舌裏藏微型錄音紙卷。”
“顧少是要……”蘇若雪忽然明白過來,眼底浮起笑意,“引他們自己撞上來。”
青鳥的短刀在掌心轉了個花:“我扮成雜役,蹲在缸區後巷的老槐樹上。”
“好。”顧承硯摸出懷表,月光透過窗紙在表盤上劃了道銀線,“從今夜開始,連守三夜。”
第一夜,陶缸區隻有風卷著落葉;第二夜,更夫的梆子聲比往日沉了三分;第三夜,子時剛過,老槐樹的枝椏突然輕顫——一道佝僂的身影從巷口挪出來,灰布衫洗得發白,手裏攥著根竹節拐杖。
青鳥的短刀剛要出鞘,腕子突然被顧承硯扣住。
兩人藏在柴垛後,能看見老者走到“蘇明遠”缸前,拐杖尖在缸沿點了三下,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麽。
“三、二、一。”顧承硯在青鳥耳邊低語,老者剛轉過身,柴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輪值的老匠拎著銅鈴晃出來:“誰在那兒?”
老者的身影瞬間融進夜色,隻留下拐杖點地的“篤篤”聲。
次日清晨,顧承硯捏著從銅鈴裏取出的微型紙卷,紙麵被鈴舌刮出細密的劃痕。
蘇若雪戴著老花鏡,指尖沿著劃痕摸索,忽然抬頭時眼眶發紅:“是盲文。他說‘七子尚存,藏於閘北布廠,待火而動’。”
“七子?”顧承硯的手指無意識敲著桌沿,“蘇先生當年夜校有‘北鬥七子’的說法,是最得力的七個徒弟。”他突然停住,目光投向窗外,“閘北……”
青鳥從門外閃進來:“顧少,我查過,閘北三家布廠都是日商東紡的外包點,工人們每天要做足十二個時辰。”
顧承硯望著窗外飄起的細雪,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前晚在陶缸前說的“織張更密的網”,此刻那網的線頭,正攥在閘北某個飄著棉絮的廠房裏。
“去把陳鐵鎖請來。”他轉身對青鳥說,聲音裏添了幾分熱,“再讓人備車——”他望向蘇若雪,後者已將盲文紙卷收進銀簪的暗格裏,“我們去閘北。”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落在陶缸上,蓋住了那三道淺痕。
但顧承硯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叩響,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顧承硯立在顧家綢莊二樓的賬房裏,指節抵著窗欞,望著樓下運貨的板車碾過青石板。
閘北三家布廠的資料在桌上攤開,東紡的印戳像塊黴斑,滲進每一行“日結工價”“十二時辰輪班”的條目裏。
蘇若雪捧著茶盞走近時,他突然轉身:“若雪,守紋會庫裏那批防震墊片,可還剩得?”
“上月剛給南市染坊送過兩箱,庫裏還囤著三百片。”蘇若雪將茶盞擱在他手邊,青瓷底與檀木桌相碰,發出清響,“你問這個做什麽?”
“東紡的外包廠要的是‘價廉’,最怕機器出故障誤了工期。”顧承硯指尖劃過資料上“機器損耗率27”的批注,“咱們以技術援助名義送墊片——”他抬眼時眸中閃過銳光,“夾層裏嵌溫感藥膜。機器連續轉滿十二個時辰,金屬部件發燙,藥膜就會顯紅。”
蘇若雪的銀簪在鬢邊輕顫。
她突然明白過來,指尖攥住袖口:“這樣一來,哪家廠超時壓榨,咱們一目了然。”
“正是。”顧承硯從抽屜裏取出個牛皮紙包,倒出些靛藍色粉末,“這是我托西醫診所配的變色劑,遇熱從藍轉紅,東紡的人查不出來。”他將粉末交給蘇若雪時,指腹擦過她手背,“明日你帶守紋會的繡娘去閘北,就說‘顧氏綢莊為同業謀福’——他們要麵子,不會拒絕。”
蘇若雪接過紙包,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
她知道他在避嫌——若他親自去,日商定會起疑。
“我這就去庫房挑墊片。”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藥膜我親自嵌,針腳細些,看不出破綻。”
兩日後清晨,顧承硯在綢莊後巷的黃包車上接到消息時,掌心的電報紙被攥出褶皺。
昌隆布廠的墊片,七成以上泛紅。
他掀開車簾對車夫喊:“去閘北!”風卷著他的長衫下擺,露出腰間那枚蘇父所贈的老硯台,墨漬在晨光裏泛著暗紫。
昌隆布廠的鐵門“吱呀”打開時,顧承硯的皮鞋踩在滿地棉絮上,像踩進團軟雲。
他身後跟著四名扛著工具箱的技工——為首的正是青鳥,短刀藏在工具箱夾層裏。
門房老周搓著手賠笑:“顧少大駕,小的這就去叫廠長——”
“不必。”顧承硯拍了拍老周的肩,“我們是來檢修機器的,你帶我們去車間就行。”他餘光瞥見蘇若雪站在廠門口,正低頭整理藥箱,銀簪上的暗格微微發亮——那裏藏著前日收到的盲文紙卷。
車間裏,織機的轟鳴震得人耳膜發疼。
顧承硯繞著機器轉了兩圈,突然蹲下身:“這台機器的墊片呢?”操作女工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昨兒……昨兒掉地上,讓王工收走了。”
“王工?”顧承硯挑眉,“哪個王工?”
“就後巷庫房看大門的老王頭!”女工提高嗓門,“他說墊片要集中保管,省得丟了!”
顧承硯與青鳥對視一眼。
青鳥衝身後技工使了個眼色,四人扛起工具箱往車間深處走,邊走邊敲敲打打,織機聲裏混進些刻意的“哐當”響。
顧承硯則拽了拽蘇若雪的衣袖:“庫房。”
後巷庫房的鎖頭鏽跡斑斑。
顧承硯摸出隨身的機針,三兩下挑開,黴味混著潮土氣撲麵而來。
蘇若雪舉著油燈照向牆角,磚縫裏露出道半人高的暗門,門沿積著薄灰,卻有新鮮的鞋印——是老布鞋的紋路,前掌磨得發亮。
“下去。”顧承硯掏出懷表,指針指向九點一刻,“東紡的保安隊晌午才換班,咱們有一個時辰。”
地道裏的台階濕滑,顧承硯護著蘇若雪的腰。
越往下走,織機的嗡鳴越清晰,不是機械的鈍響,倒像……有人在輕輕撥弦。
轉過三道彎,七台老織機突然撞進視野!
機身上的漆早已剝落,木梁卻擦得發亮,七名白發老匠圍坐在機前,每人膝頭搭著塊藍布,手指在布上快速摩挲——是盲文!
為首的老匠突然抬頭。
他眼眶凹陷,卻有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可是雪姑娘?”
蘇若雪的手劇烈發抖。
她挽起左袖,臂彎處一道淡青刺青——是朵半開的牡丹,正是當年夜校弟子的標記。
“是我。”她聲音發啞,“您是……陳師娘?”
“雪姑娘好記性。”老匠顫巍巍摸向她的手臂,指尖觸到刺青時,老淚砸在藍布上,“盟主說過,若有姑娘家帶著這花來,要問一句‘硯台可還亮著?’”
顧承硯立刻摸出腰間的硯台。
老硯台被他養得潤亮,底刻的“承硯”二字在油燈下泛著墨光。
陳師娘的手撫過字跡,忽然號啕起來:“硯不滅,火不熄!盟主走前說,等有人帶著這硯來,就把藏了三年的火種交給我們……”
“火種?”蘇若雪的聲音發顫。
“是《天工織錦譜》的殘卷!”陳師娘突然住口,地道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青鳥的聲音混著喘息撞進來:“顧少!東紡的保安隊把廠子圍了,帶隊的那胖子胳膊上別著‘申江實業’的徽章——”
“申江實業?”顧承硯瞳孔驟縮。
那是汪偽政權的白手套,和東紡穿一條褲子!
他反手吹滅油燈,黑暗瞬間裹住眾人。
七台老織機突然輕震起來,“哢嗒、哢嗒”的聲響像心跳,一下,兩下,越來越快。
“這是……”蘇若雪摸索著抓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
顧承硯屏息傾聽。
黑暗中,七台織機的震頻竟漸漸重合,像在應和某種藏在血液裏的節奏。
他想起蘇父臨終前那句“織機聲連成海就是春天”,喉頭發熱——原來三年前“機裂之啼”不是絕響,是種子落進了泥土。
地道外,保安隊的皮靴聲已經近在咫尺。
顧承硯握緊蘇若雪的手,又摸了摸懷中的硯台。
黑暗裏,老匠們的手同時按上織機,震頻陡然拔高,像在撕開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