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缸底藏盟,火種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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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錘懸在半空,工頭的手青筋暴起,連帽簷都在抖:“顧少,這底下怕不是空的?”
顧承硯踩著泥坑邊的碎磚疾步跨上土堆,晨露打濕了他青布長衫的褲腳。
工頭的鋼錘第二次落下時,他也彎下腰——悶響裏裹著空洞的嗡鳴,像古寺撞鍾後繞梁的餘音。
“扒開。”他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
鐵鍬鏟開浮土的瞬間,青灰色陶缸沿露出半寸,陰刻的“心釘盟·十七子”六個字沾著泥,卻比新刻的還清晰。
顧承硯喉結動了動,想起昨夜那半張殘片上“申江實業”的焦痕——蘇父當年在賬本上畫過的星圖,此刻正躺在泥裏,十七口缸按北鬥七星的勺柄到鬥身排開,尾端那口的缸底,正對著黃浦江對岸的浦東方向。
“浦東……”他蹲下身,指腹擦過最前排那口缸的封蠟,“江南織造聯營”的藍圖在腦子裏炸開。
蘇若雪說過,蘇父最後一次出門前,在地圖上用紅筆圈了浦東荒地,說“要把散在民間的織機串成一條鏈”,後來卻突然改了口,說“實業要埋進土裏才活”。
“阿硯。”
蘇若雪的聲音像片落在他肩頭的羽毛。
她不知何時蹲在了他身側,指尖輕輕撫過某口缸的缸身——那裏刻著“蘇明遠”三個字,比其他名字深了三分,陶土翻起的毛邊刮得她指腹發紅。
“他不是把名字留下。”她吸了吸鼻子,晨霧裏呼出的白氣模糊了眼眶,“是把路標埋下了。”
顧承硯的後槽牙抵著腮幫。
他想起蘇父臨終前攥著蘇若雪的手,說“半塊玉鎖別戴,埋進土裏”;想起顧家祠堂地下那半塊玉鎖,和今夜這十七口缸,突然明白所謂“埋”,原是“藏鋒”。
“停工。”他霍然起身,轉身對圍過來的工人揚聲,“用草席把這圈蓋嚴實,隻留青石板大小的口。”工頭張了張嘴,被他掃過來的眼風壓了回去,抹著汗應“是”。
“青鳥。”他側頭,“去拿我的銅匣,再讓賬房取三壇雄黃酒。”
青鳥的短刀在腰間碰出輕響,轉身時帶起一陣風。
蘇若雪也站起來,拍了拍裙角的泥:“我去取火折子。”
等三人重新圍在泥坑邊時,晨霧已散了大半。
青鳥用銅鉗夾著燒紅的鐵簽子烙開封蠟,蘇若雪舉著火折子照亮,顧承硯親手揭起缸蓋——黴味混著鬆煙墨的氣息湧出來,缸裏整整齊齊放著七疊油紙包,每疊都捆著靛藍棉線。
“十七口缸,每口七疊?”蘇若雪數著,聲音發顫。
顧承硯沒答話。
他拈起最上麵的油紙包,指尖觸到棉線時頓了頓——線結是“同心扣”,和蘇父從前給顧、蘇兩家賬本打的結一模一樣。
層層揭開油紙,泛黃的宣紙上“織機損補圖錄”六個字躍入眼簾,落款“王阿大”,墨跡裏摻著極細的金箔,在陽光下閃著碎光。
“這墨……”他突然想起蘇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真傳不在書,在血與火裏泡過三遍的紙。”
“拿井水來。”他對青鳥道。
青瓷碗盛著的井水淋在紙頁邊緣時,蘇若雪倒抽了口冷氣——原本空白的邊角泛起幽藍,“鬆江六灶”“南通三梭”“寧波九渡”幾個字像被水喚醒的蚯蚓,歪歪扭扭爬出來。
“是暗語。”她指尖抵著“六灶”二字,“六灶鎮有個老機房,十年前被日商燒了半間屋;三梭港的織戶,上個月還托人來問顧氏收不收土布……”
顧承硯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終於明白蘇父為何把這些圖錄埋進地底——當年“心釘盟”十七人,都是被日商逼得關了作坊、賣了織機的手藝人,他們把吃飯的本事刻進陶土、寫進紙裏,不是為了留名,是等一個能把這些火種重新點燃的人。
“明日讓守紋會發《尋匠啟事》。”他把圖錄小心收進油紙,“條件寫清楚:能背出《江南織譜》任意三章,且持有老式雙蝶扣機針。”
蘇若雪抬頭看他:“為什麽不直接按密文聯絡?”
“因為要引魚自己咬鉤。”顧承硯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鋼,“日商的眼線盯著顧氏,盯著守紋會,可他們不會盯著那些在巷子裏補襪子的老織工。”他轉向青鳥,“報名冊上,凡是提到‘六灶’‘三梭’的,單獨記一頁。”
青鳥摸出懷裏的小本,拇指蹭過封皮:“明白。”
晨風吹過工地,新豎起的木牌“顧氏新園·嚴禁擅入”被吹得晃了晃。
顧承硯望著泥坑裏整整齊齊的十七口缸,突然想起昨夜燒地契時騰起的黑煙——那時他以為守的是地,現在才知道,真正要守的,是埋在地下的這些名字,是藏在紙裏的這些圖,是散在四方的這些人。
三日後的晨霧裏,守紋會的門房抱著一摞報名冊往賬房跑,邊跑邊喊:“蘇姑娘!今日又收了二十三份!”
蘇若雪正低頭整理圖錄,聞言抬眼,正看見顧承硯站在廊下,望著院外排起的長隊笑——那些人裏有白胡子的老織工,有係著藍布圍裙的婦人,還有背著布包的年輕人,他們袖口裏露出的機針閃著光,像十七顆釘子,正一點一點,把什麽東西重新釘回這片土地裏。
三日後的暮雲壓得低,顧承硯站在守紋會二樓窗後,看最後一批報名的織工攥著機針離開。
青石板路上浮動著藍布圍裙的影子,像被風吹散的靛染棉線。
他指尖敲了敲窗欞,窗下立即傳來蘇若雪的聲音:“十二人名單謄好了,阿硯。”
轉身時,他看見她抱著裝裱好的圖錄,月白衫子下擺沾了點墨漬——是今早替老婦人補寫機針尺寸時蹭的。
“申時三刻,新園見。”他接過名單,掃過“王阿大之孫”“三梭港周氏”等字眼,喉間泛起熱意。
蘇若雪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手背:“我讓廚房備了雄黃酒,還有你說的——”“陶缸前的草席。”兩人異口同聲,她眼尾彎起來,像春溪漾開的漣漪。
新園的泥坑早被整得齊整,十七口陶缸蒙著青麻,在暮色裏排成暗青色的星軌。
顧承硯踩著最後一道天光走進時,十二人已或蹲或立圍在缸邊。
最前頭的老匠頭發全白,背卻挺得像根梭子,見他來,用機針挑起麻席一角:“顧少,這底下可是當年‘心釘盟’的東西?”
“伯公。”顧承硯彎腰行了個傳統匠禮,“今夜不看缸,聽故事。”他搬來條長凳坐下,蘇若雪捧著銅盆站在他身側,盆裏盛著半盆清水。
“各位家中第一台織機,是怎麽得來的?”
老匠的喉結動了動。
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半截靛藍布,那是織工特有的護腕。
“我姓陳,小名鐵鎖。”他聲音啞得像舊紡車,“我爹臨死前,把婚床的銅軸拆了。”泥地上有隻螢火蟲飛過,他的手突然抖起來,“說要換半台日本仿機——那銅軸是我娘的陪嫁,刻著‘百年好合’……”
“啪。”
布帛撕裂聲在暮色裏格外清晰。
陳鐵鎖的話被截斷,他抬頭時,其餘十一人正解著對襟衫。
初秋的風掀起他們的衣角,十七道青灰色刺青從臂彎漫到鎖骨——是釘子形狀,釘頭朝下,釘尾纏著棉線。
“我師父是心釘盟老六。”說話的是個中年婦人,她的刺青邊緣泛著淡紅,“他咽氣前用燒紅的鐵簽子給我烙的,說‘釘子拔了,印子得留著’。”
蘇若雪的銅盆“當啷”一聲磕在缸沿。
她伸手去捂嘴,指縫裏漏出抽噎:“我爹……他刻在缸上的名字,原來不是十七個人。”
“是十七把火。”顧承硯的聲音發緊。
他從懷裏摸出油紙包,層層揭開時,鬆煙墨的氣息混著陶土味漫開。
“蘇先生留的圖錄,要用水顯文。”他將紙頁浸入銅盆,幽藍字跡浮起的刹那,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缸啟之日,即盟複之時。”顧承硯念得很慢,每字都像砸在陶缸上的槌聲,“推一人為硯,承火為雪,織經緯以抗傾軋。”
陳鐵鎖的額頭抵著泥地:“顧少,您就是‘硯’。”
“我不為盟主。”顧承硯彎腰將老人扶起來,圖錄轉手遞到陳鐵鎖懷裏,“守紋會明兒設‘傳承堂’,諸位定技術、傳秘法、分訂單——我隻做搭台的。”他望向蘇若雪,她正用袖口擦臉,睫毛上掛著水珠,“若雪管賬,你們管技,日本人要斷我們的線?我們就織張更密的網。”
青鳥的短刀突然出鞘。
金屬刮擦聲裏,他從最末那口缸底撬出個銅匣,匣麵的銅綠被擦去後,“申江實業監察使”七個字亮得刺眼,背麵“07”的編號泛著冷光。
顧承硯捏著銅匣,指腹摩挲過“監察使”三個字——蘇父當年總說“實業要有人看”,原來這“看”的人,早把眼睛埋進了土裏。
“山本商事買走地契那天,我燒了半屋子賬本。”他突然笑了,“現在才明白,真正的地契不在紙裏。”他望向十二人臂上的刺青,又望向蘇若雪發間晃動的銀簪——那是今早老婦人硬塞的,說是“給織網的女先生壓發”,“在這兒。”他敲了敲自己心口。
夜更深了。
十二人離開時,陳鐵鎖把銅匣塞回顧承硯手裏:“監察使的印,該看路的人拿著。”蘇若雪抱著空銅盆去廚房,青鳥則蹲在缸邊檢查封蠟——他總說“夜裏的響動比白天真”。
顧承硯獨自在缸前坐了很久。
露水打濕了長衫,他卻不覺得冷。
直到後半夜,新園值守的梆子聲突然變了調:“顧少!陶缸區有動靜!”
他抄起牆角的火把衝過去時,十七口缸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每口缸的缸沿都有三道淺痕,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叩過。
顧承硯摸出隨身攜帶的機針,比了比痕跡間距——三指寬,和老式織機的提綜節拍分毫不差。
風掠過黃浦江,帶來若有若無的紡車聲。
他望著缸上的痕跡,突然想起蘇父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等織機聲連成海,就是春天。”
而此刻,在新園外的巷子裏,一道黑影貼著牆根閃過。
他袖中機針輕碰,發出三聲極輕的“嗒、嗒、嗒”,像在應和陶缸上未幹的露水,又像在叩一扇即將打開的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