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鈍刀泄氣,隱紗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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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窗的風裹著秋涼鑽進妝匣,蘇若雪的指尖在青瓷瓶上輕輕一叩。
顧承硯說過,這\"戰色秘膏\"是從《雲譜殘卷》裏摳出來的老方子,青礬配皂角汁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專破見不得光的鬼把戲。
她拔開瓶塞時,膏體泛著琥珀色的光,滴入清水那刻,水麵像被揉碎了一片青天。
\"阿姐,廣生的紗樣取來了。\"小桃捧著竹篾籃進來,竹籃裏疊著六匹月白紗,邊角還沾著廣生洋行的封條。
蘇若雪捏起一匹,紗麵素淨得像剛下的雪,可她知道,這底下藏著山本正雄的毒牙——顧承硯在密室裏說這話時,鋼筆尖幾乎要戳破地圖上\"廣生洋行\"四個字。
紗浸入水的瞬間,蘇若雪屏住了呼吸。
清水慢慢渾濁,先是一點暗紅,接著是兩點、三點,像被誰用細針在水麵上戳出的血珠。
小桃湊過來看,突然\"呀\"了一聲:\"阿姐你看!\"蘇若雪順著她的指尖望去,紗線紋路裏浮起細密的紅點,歪歪扭扭連成一串字符——正是顧承硯說的日文編號\"nks\"。
\"把所有紗樣都泡了。\"蘇若雪的聲音穩得像塊玉,可指尖掐進掌心,\"小桃,去叫繡房的阿婆們來,每人謄錄三匹的數據,要連紗線經緯數一起記。\"她轉身從妝匣最底層摸出桑皮紙匣,封皮上還留著顧承硯的墨痕\"罪證\"二字,\"記完就塞進去,封條用魚鰾膠,要粘得連螞蟻都爬不進。\"
顧家密室的門被推開時,顧承硯正對著算盤撥珠子。
他抬頭看見蘇若雪抱著紙匣進來,發梢還沾著水珠子,嘴角先翹了起來:\"成了?\"紙匣往桌上一放,他掀開封皮的手都帶著抖,等看清第一頁謄錄的編號,突然笑出了聲,指節敲得桌麵咚咚響:\"山本當這是隱形的鎖鏈,倒成了拴他脖子的絞繩!\"
他繞著桌子走了兩圈,銀鎖在衣襟前晃得人眼花:\"若雪,你明日讓賬房支三十塊現大洋,給謄錄的阿婆們打酒。\"說著突然停住,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辛苦你了。\"蘇若雪望著他眼裏的光,想起昨夜他在密室裏翻《雲譜殘卷》的模樣——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株在風裏較勁的竹。
子夜的《申報》館還亮著燈。
青鳥貼著後牆翻進去時,鞋底蹭掉了一塊牆皮。
他摸出懷裏的布包,裏麵是三匹顯形的紗樣,還有張寫著\"華商所用之紗,誰在編號?\"的信紙。
主筆室的窗戶沒關嚴,他把布包輕輕推進去,又在窗台上壓了塊銀元——顧先生說過,報館的先生們骨頭硬,可油墨錢得給足。
\"啪!\"
廣生洋行的會客室裏,鬆本一郎拍碎了茶盞。
《申報》頭版的《紗中有碼?
》像把刀紮在他心口,字裏行間的\"匿名匠人\"像根刺,紮得他坐立不安。\"燒!\"他扯鬆領帶,\"把倉庫裏的紗搬十匹來,當著記者的麵燒,看他們還說什麽!\"
顧承硯在綢緞莊二樓看著這出戲。
他懷裏抱著茶盞,茶是蘇若雪泡的碧螺春,喝到嘴裏卻像蜜——三天前他就讓蘇若雪把廣生送來的\"隱形紗\"悄悄換成了普通紗,就等著鬆本這把火。
樓下的記者舉著相機,鬆本抓過匹紗往火盆裏扔,火焰騰起時,紗麵果然幹幹淨淨。
\"我就說......\"鬆本的笑還掛在臉上,街角的染坊突然傳來尖叫。
\"王阿爹!你家的藍布遇雨顯字啦!\"
顧承硯放下茶盞,望著窗外跑過的黃包車。
他早讓阿福在小染坊的水缸裏加了皂角水,廣生的紗一泡,\"皇道昭和\"幾個字就像蛆蟲似的爬了出來。
租界工部局的巡捕吹著警哨往染坊跑,鬆本的臉白得像張紙,手指摳進沙發縫裏,指甲蓋都裂了。
\"顧先生,工部局來電話了。\"賬房先生探進頭,\"說要暫扣廣生三倉紗貨,待查。\"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七點整。
他望著窗外漸起的暮色,突然想起王慎言昨晚撿的那朵野菊。
弄堂裏的青石板該結霜了吧?
他想著,把茶盞裏的碧螺春一飲而盡——有些刀,該出鞘了。
隔壁恒裕隆綢莊的後廳裏,王慎言捏著《申報》的邊角,紙頁被他捏出了褶皺。
染坊的叫聲還在耳邊響,他望著窗外顧家綢莊的燈籠,突然想起林芷蘭走前說的話:\"這世道,總得有人做那把割毒瘤的刀。\"
秋風吹得窗紙簌簌響,他摸出懷表裏的小照片——是蘇若雪十六歲時在繡樓的模樣,發間別著朵野菊。
照片背麵有行小字:\"慎言哥,等國好了,我們去看蘇堤的蓮。\"
他把照片收進懷表,轉身往恒裕隆的會客廳走。
明天的技術會上,該有人問問了......恒裕隆綢莊的技術會比往常提前了半個時辰召開。
王慎言緊握著茶盞,手心沁出了薄汗,青瓷盞底在檀木桌上留下了一個淡青色的印子。
他抬眼瞥了瞥坐在上座的日本技術監鬆本次郎——那家夥正用銀鑷子夾著廣生新紗的樣本,金絲眼鏡片反射著冷冷的光。
“諸位。”王慎言清了清嗓子,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慮,“上個月染坊發生的那件事,各位都看到了。”他用指節敲了敲桌上堆著的紗樣,“日方新供應的紗線雖然細,但織到第三梭的時候總是容易崩斷。我琢磨著……”他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張泛黃的德國老圖紙,“也許是我們的滾軸太新了。”
鬆本次郎的鑷子“當啷”一聲掉在了瓷盤裏。
王慎言看著他皺起的八字眉,喉結動了動,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話:“德國克虜伯廠1912年生產的滾軸,表麵有三分粗糙。我和老匠人們試過了,糙麵能夠減震,紗線受力均勻,斷梭率能降低三成。”他攤開圖紙,用指尖指著滾軸表麵的波浪紋,“您看這紋路,和我們織機的‘反梭震’頻率正好錯開……”
“八嘎!”鬆本一拍桌子,動靜大得驚得梁上落下一層灰,但王慎言注意到他鏡片後的眼珠在轉動——那是在盤算成本的目光。
果然,鬆本扯了扯領結:“更換滾軸需要多少錢?”
“三十根滾軸,一百大洋。”王慎言報出了早已和顧承硯核對過的數字,“比賠償染坊的損失費少一半。”
鬆本的手指在桌麵上急促地敲擊著。
王慎言盯著他腕上的浪琴表,秒針剛走過十二,鬆本突然笑了:“王桑,你還挺會算賬的。”他揮了揮手,“換!必須在三日內安裝好。”
王慎言躬身退下時,後頸的汗水濕透了衣領。
他掏出懷表裏的小照片,蘇若雪十六歲時的眉眼在暗格裏散發著溫暖的光。
照片背麵的字被他摸得毛糙了,他對著照片輕聲說道:“阿雪,哥給你報仇了。”
三日後,廣生洋行的倉庫就像被雷劈了一樣。
山本正雄的皮鞋跟碾碎了滿地的紗線,碎紗粘在他西褲的褲腳上,活像一群張牙舞爪的白蟲。
“八嘎!八嘎!”他抓起一匹紗甩在驗貨員的臉上,“這是給帝國海軍做船帆的!編號全亂了!”
驗貨員縮著脖子撿起紗線,紗麵上的“nks”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樣,“山、山本先生,生產線已經檢查過了……機器沒有毛病。”
“沒毛病?”山本抄起銅鎮紙砸向窗玻璃,“那為什麽編號會錯亂!”他突然停住,盯著鎮紙在玻璃上砸出的蛛網紋——那紋路和紗線上扭曲的編號極其相似。
顧家密室裏的炭盆燒得正旺。
顧承硯撥弄著“鳴蟬機”的絲弦,叮咚聲夾雜著青鳥的匯報:“廣生被軍需廠退回了三批貨物,山本把車間主任綁在倉庫的柱子上打。”他的指尖在絲弦上一勾,清越的顫音撞在青磚牆上,“他們以為機器是一成不變的規矩,卻不知道老匠人的手才是靈活的規矩。”
蘇若雪推門進來時,懷裏抱著一匹月白色的紗。
她鬢角沾染著賬房的墨香,指尖捏著一塊染了淡紅色的紗角:“承硯,你看。”她把紗浸進案頭的青瓷碗裏,倒了半瓶“戰色秘膏”。
清水翻滾著,水麵上浮現出一個淡墨色的“慎”字,像一片被揉皺的竹葉。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伸手去觸碰那水麵,“慎”字被指尖攪散,又在指縫間重新聚攏。
“王慎言……”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想起前幾天在染坊見到的王阿爹——那老頭往水缸裏倒皂角水時,手腕上有一道新結的疤,“他在用自己的名字做暗記。”
蘇若雪小心地把紗收進桑皮紙匣裏,用魚鰾膠把封條粘得嚴嚴實實:“青鳥,去查一查王總管這個月買了多少桑皮紙。”她轉頭對顧承硯微笑,眼角卻凝結著冰霜,“他在拿命做線。”
子夜的風裹挾著桂花香鑽進書房。
顧承硯拆開王慎言新托人送來的拓紙,宣紙上拓著蘇州園林的碑刻,邊角卻多了一道極細的折痕。
他用銀鑷子挑開夾層,一行極小的血書顯現出來:“紗廠地窖,非我所知,另有看守。”
血字的墨跡還未幹,沾染了顧承硯指尖淡淡的鐵鏽味。
他望著窗外顧家綢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突然想起王慎言懷表裏的那張照片——蘇若雪發間的野菊花,和染坊水缸裏浮現的“慎”字,都在月光下散發著溫暖的光。
“若雪。”他輕聲喚道,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