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血書藏秘,雙守之局

字數:6215   加入書籤

A+A-


    顧承硯的拇指在血書上反複摩挲,鐵鏽味順著指腹的紋路鑽進鼻腔——這是新鮮的血,王慎言怕不是剛咬破指尖就托人送了出來。
    他盯著宣紙上那行歪斜的小字,喉結動了動,又想起染坊裏王阿爹往水缸倒皂角水時,手腕上那道還泛著紅的疤。
    老匠人的手是拿慣了梭子的,這疤不像是被染缸燙的,倒像被什麽利器劃開的。
    \"承硯?\"蘇若雪的聲音裹著桂花香飄過來。
    她方才收紗時沾了魚鰾膠的指尖正絞著帕子,眼尾還凝著查賬時慣有的認真:\"你喚我?\"
    顧承硯將血書推到她麵前。
    燭火在兩人中間搖晃,把\"紗廠地窖,非我所知,另有看守\"幾個字照得忽明忽暗。
    蘇若雪的睫毛顫了顫,帕子絞得更緊:\"王總管在染坊二十年,連顧老爺都信他管著地窖鑰匙......\"
    \"問題就在這裏。\"顧承硯轉身從書櫥最上層抽出個檀木匣,銅鎖扣上還沾著舊年的灰塵。
    他開鎖時指節抵著匣身,能摸到匣底刻著的\"恒裕隆\"三個字——這是顧家十年前盤下紗廠時的地契附錄。\"我祖父買下紗廠時,原東家是蘇州織戶陳姓一脈。\"他翻開泛黃的紙頁,指腹劃過一行極小的批注:\"雙鑰共鎖,廠東執外鑰,監工長老執內鑰。\"
    蘇若雪湊過來看,發梢掃過他手背:\"長老?\"
    \"斷梭會的監工長老。\"顧承硯的指節叩在紙頁上,\"這是江南織工的老規矩,防止廠東私吞織戶血汗錢。
    最後一任長老叫陳懷瑾,王慎言的師父。\"他翻到附錄最後一頁,死亡證明上的日期刺得人眼疼:\"1932年3月,病逝於蘇州。\"
    \"病逝?\"蘇若雪突然抓住他手腕,\"王阿爹上個月還說,他師父臨終前把半塊玉牌塞給他,說"守好織脈"。
    可玉牌......\"
    \"玉牌在山本的保險櫃裏。\"顧承硯替她說完,\"王慎言以為師父的鑰匙隨玉牌一起被日本人搶了,可血書說他"非我所知",說明陳懷瑾根本沒把鑰匙傳給徒弟。\"他抓起案頭的《江南織譜》,翻到夾著銀杏葉的那頁,批注上\"織脈之守,不在力,而在默\"幾個字被他的指甲壓出淺痕,\"陳懷瑾有個獨子,陳默之。\"
    窗外忽然傳來叩窗聲。
    青鳥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隻斂翅的鷹:\"蘇州老坊戶籍查到了。
    陳默之,三十七歲,法租界惠民洗衣局工頭,每月初七必去龍華寺上香。\"他推窗進來時帶起一陣風,把血書吹得掀起一角,\"洗衣局的人說他總把衣服疊得方方正正,連領口折痕都不差半分。\"
    顧承硯的眼睛亮了。
    他盯著\"默之\"兩個字,忽然笑出聲:\"默守,默守......陳懷瑾給兒子取這個名字,是要他默守織脈啊。\"他轉頭看蘇若雪,目光裏燒著團火:\"若雪,明日你替我去惠民洗衣局。\"
    \"做什麽?\"蘇若雪的手指在桌沿輕輕一叩,已經猜到了幾分。
    \"尋舊染方。\"顧承硯從櫃中取出一匹青如遠山的紗,\"這是用雨前桑葉水染的雲霧青,陳懷瑾當年最得意的染法。
    你拿這匹紗去,就說顧家要重製老染方。\"他替她理了理鬢角,\"陳默之要是驗布時手頓一下,問你"是不是加了三更露",你就答"七夜火候"。\"
    蘇若雪接過紗匹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
    她望著他眼底的鋒芒,忽然想起三年前顧府花園裏,那個被說成紈絝的少年蹲在蠶房裏數蠶齡的模樣。\"好。\"她把紗匹攏進懷裏,發間的野菊花隨著動作輕顫,\"我明日一早就去。\"
    第二日晌午,惠民洗衣局的門簾被風掀起一角。
    蘇若雪踩著青石板進去時,正看見個穿靛藍粗布衫的男人蹲在洗衣盆前。
    他背對著門,脊梁挺得像根青竹,手裏搓洗的白襯衫領口已經泛了黃,卻被他搓得比新的還幹淨。
    \"老板在嗎?\"蘇若雪的聲音像沾了晨露的銀鈴。
    男人直起腰轉身。
    他麵容清瘦,眼角有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疤,卻把蘇若雪懷裏的雲霧青看得仔仔細細:\"姑娘要洗衣?\"
    \"不是洗衣。\"蘇若雪展開紗匹,陽光透過窗戶落在青紗上,像落了層山霧,\"我尋舊染方。
    顧家綢莊的。\"
    男人的手指剛碰到紗麵就頓住了。
    他垂眸盯著那抹青,喉結動了動:\"這青......是雨前桑葉泡的水染的?\"
    蘇若雪心口一緊,想起顧承硯昨夜在她耳邊說的話。
    她把紗往他麵前送了送,聲音輕得像紡車轉動:\"還加了三更露,七夜火候。\"
    男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抬頭時,眼底有什麽東西\"轟\"地燒起來,又被他迅速壓了下去。
    他伸手摸向腰間,蘇若雪這才注意到他係著的藍布圍裙——圍裙右下角繡著朵極小的並蒂蓮,和王慎言懷表裏照片上,蘇若雪發間那朵野菊花,繡工竟有七分相似。
    \"跟我來。\"他轉身往裏屋走,圍裙角掃過洗衣盆,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著碎鑽似的光。
    暮色漫進顧家書房時,顧承硯正對著地圖用紅筆圈龍華寺。
    青鳥掀開門簾進來時,他頭也不抬:\"查到了?\"
    \"蘇姑娘帶著雲霧青進了洗衣局,半個時辰後空手出來。\"青鳥把茶盞放在他手邊,\"陳默之沒動那匹紗,原封不動收在裏屋木櫃最上層。\"
    顧承硯的筆尖在\"龍華寺\"三個字上重重一戳,墨汁暈開個小團。
    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忽然笑了:\"很好。\"他把地圖折起來塞進袖中,\"明日初七,陳默之要去龍華寺上香。\"
    夜風卷著桂香撲進來,把燭火吹得忽明忽暗。
    顧承硯望著案頭那匹月白色的紗,水麵上\"慎\"字的影子還在晃。
    他伸手碰了碰蘇若雪方才坐過的椅子,椅麵還留著她身上的墨香。
    紗廠地窖的第二把鑰匙,終於要浮出水麵了。
    顧承硯的手指懸在半空,未觸到蘇若雪方才坐過的椅麵,便聽見外間傳來青石板上急促的腳步聲。
    青鳥掀簾而入時帶起的風卷著桂香撞進他肺葉,男人腰間佩的短刀鞘磕在門框上,發出\"當啷\"輕響。
    \"少東家。\"青鳥喉結滾動,將一方染著炭灰的粗布帕子攤開在案上,帕子中央拓著個半枚織梭的痕跡,梭尖朝下,\"陳默之今夜在洗衣局鍋爐房後牆刻的,小的讓染坊學徒拓了模子。\"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抓起帕子湊近燭火,指腹撫過拓印的紋路——那梭子的弧度與蘭字梭會的標記分毫不差,偏偏方向倒轉,像被誰按在鏡中。\"守脈派。\"他的聲音低啞如砂紙擦過粗陶,\"斷梭會分傳技、守器兩支,傳脈派梭尖朝上,是要把手藝傳給天下織工;守脈派梭尖朝下,專守老祖宗留下的"器"。\"
    蘇若雪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側。
    她的發梢掃過他手背,帶著日間洗衣局皂角的清苦:\"王阿爹總說,他師父臨終前攥著玉牌喊"守好織脈",原是守器一脈的規矩。\"她的指尖點在倒轉的梭尖上,\"可他們為何不認我們?\"
    \"因為我們拿了火種,卻沒證明自己會"暖人"。\"顧承硯將帕子疊成四折,收進袖中時觸到前日王慎言血書的褶皺,\"傳脈派教手藝,守脈派守物件,可物件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他抬眼望窗外,月光把梧桐葉影投在牆上,像無數把倒懸的梭子,\"青鳥,去查查法租界巡捕房最近誰收了山本商事的錢。\"
    三日後的晌午,惠民洗衣局的黑漆木門被巡捕踹開時,蘇若雪正站在顧家綢莊二樓的雕花窗前。
    她望著幾個穿黃製服的人押著陳默之出來,男人靛藍粗布衫被扯得歪斜,圍裙上那朵並蒂蓮卻仍端端正正。\"他們搜出了半桶靛青染料。\"身後傳來顧承硯的聲音,他的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劈啪響,\"山本說那是"違禁品",可蘇州織戶用了三百年的靛青,怎就違禁了?\"
    蘇若雪轉身時,腕上銀鐲碰在窗欞上。
    她望著顧承硯筆下力透紙背的\"雲霧青\"三個字,忽然明白他昨夜為何要她在《申報》頭版登啟事:\"顧氏綢莊願以十匹雲霧青,換古法淨染秘方。你是要陳默之知道......\"
    \"他守的不是鑰匙,是尊嚴。\"顧承硯擱下筆,指節抵著眉心,\"守脈派最恨的就是買賣傳承,我偏要把"交易"擺到明麵上——若他肯為十匹布交鑰匙,那鑰匙不要也罷;若他不肯......\"他忽然笑了,眼底的光像淬了火的鋼,\"他今夜就會來顧家。\"
    是夜子時三刻,顧府門環輕響。
    蘇若雪披著月白寢衣下樓時,正看見顧承硯彎腰拾起門縫裏的銅鑰匙。
    鑰匙柄上纏著藍布,布角繡著朵極小的並蒂蓮,在月光下泛著青灰。\"他連鑰匙都擦過了。\"顧承硯用帕子裹著鑰匙,指腹摩挲那道被布磨出的包漿,\"這鑰匙至少二十年沒沾過手。\"
    第二日未時,紗廠地窖的黴味裹著潮濕湧進鼻腔。
    顧承硯舉著煤油燈,看蘇若雪將銅鑰匙插進最深處鐵櫃的鎖孔。\"哢嗒\"一聲,鎖簧彈開的瞬間,兩人同時屏住呼吸。
    鐵櫃裏沒有預想中的金銀,隻有一本封麵蒙著灰的賬冊,內頁密密麻麻的凸點像被針腳紮過的布麵。
    \"這是......\"蘇若雪的指尖輕觸那些凸點,忽然想起染坊老匠人摸布時的動作,\"織機針距。\"
    顧承硯翻到賬冊最後一頁,上麵用墨筆寫著\"民國二十一年春,陳懷瑾記\"。
    他的喉結動了動,聲音裏裹著濕霧:\"這是匠人名錄。
    蘇州、無錫、鬆江......每個織工的名字、拿手的花色、家裏幾口人,都用針距記著。\"他合上賬冊,指腹壓在\"陳懷瑾\"三個字上,\"他們不是藏鑰匙,是等有人能看懂——火種要燒起來,得先暖了這些人的心。\"
    暮色漫進顧府時,蘇若雪站在鏡前試穿那件蘇母留下的繡袍。
    月白緞麵上繡著並蒂蓮,針腳細密得像要把歲月縫進布裏。
    她抬手整理領口時,一截藏青布條突然\"啪\"地脫落,飄進燭火。
    \"若雪!\"顧承硯從外間衝進來時,正看見火苗舔著布條邊緣。
    他抓起茶盞要潑,卻見蘇若雪伸手攔住,目光死死盯著那團將熄的火。
    布條燃盡前的刹那,有行極淡的墨跡在灰燼裏浮現,像被雨水泡開的舊信。
    蘇若雪跪下來,指尖輕輕撫過磚地上的焦痕。
    燭火在她眼尾投下晃動的影,照見她唇瓣微動,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月光:\"母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