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獄場藏鑰,舊鏈重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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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的手指在《滬工紀略》泛黃的紙頁上頓住,煤油燈芯"劈啪"爆了個火星,將檔案上"織罪坊"三個字映得忽明忽暗。
    蘇若雪方才在閣樓發現的繡袍殘片就攤在他手邊,焦布背麵的地圖與工部局建築圖重疊,像兩條交纏的暗河。
    "清末專囚江南織匠的地方。"他低聲念著地方誌裏的記載,指節無意識摩挲著案角,"說是改良洋機,實則把匠人的手藝當罪——斷梭會當年抗洋商,會員裏多的是織工,若被抓"
    木樓梯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蘇若雪端著茶盞上來時,正見他突然捏緊那頁檔案,指骨泛白。"承硯?"她輕喚一聲,茶盞擱在案上,瓷底與木紋相碰的輕響裏,顧承硯抬頭,眼底燒著團火。
    "你看這個。"他將兩本資料推到她麵前,"1925年大火廢置,可工部局賬冊裏,1931年還有"特殊勞役"支出。"指尖重重叩在"梭囚"二字上,"斷梭會覆滅那年,正是1930年。"
    蘇若雪的指尖撫過"梭囚",繡袍殘片上母親的字跡突然在眼前晃——"鞘成,方可啟終鑰"。
    她喉頭發緊"你是說"
    "活埋。"顧承硯替她說完,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把人關在廢獄裏當活工具,既不用擔殺人罪名,又能榨取手藝。
    獄卒說"瘋老頭還會踩機"——那不是瘋,是被關得太久,除了織機什麽都忘了。"
    院外傳來輕叩窗欞的聲響。
    顧承硯反手按滅油燈,閣樓霎時陷入黑暗。
    直到那暗號連響三聲,他才拉開窗,一團帶著草屑和泥腥氣的影子翻進來。
    "青鳥。"蘇若雪摸黑遞過帕子,借著月光,能看見年輕人額角的擦傷,"查到什麽?"
    青鳥抹了把臉上的泥,指節在桌上敲出三長兩短"高牆裏荒得很,可西區廠房地基新夯過土,草是從生土縫裏鑽的。"他壓低聲音,"換崗時聽見兩個獄卒閑聊,說"那瘋老頭今早又把紡車踩得飛轉,把新來的巡捕嚇了一跳"。"
    顧承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夯土?"
    "對,像在蓋什麽暗室。"青鳥抽回手,從懷裏摸出片碎磚,"我摳了塊牆皮,混著石灰和織機廢棉——老廠房改建過,牆裏塞的是織工填牆用的廢紗。"
    閣樓裏靜得能聽見蘇若雪的呼吸聲。
    她突然抓住顧承硯的衣袖"我娘跳江那年,有人說看見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往提籃橋方向跑。
    她最恨洋機,可若被抓"她喉結動了動,"她常說,"機杼聲裏藏著活人的魂"。
    若沒死,必在能聽見機鳴的地方——"
    "囚她的牢房,正對著織機房。"顧承硯接得極快,掌心覆住她發顫的手背,"所以"終鑰"不在地窖,在人身上。
    那些被關了十年的老匠,就是斷梭會藏了二十年的火種。"
    他轉身翻出一疊信紙,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響"明日我去工部局,以"慈善修繕"為名申請重啟舊獄工場,改作失業匠人習藝所。"
    "他們不會輕易鬆口。"蘇若雪抽回手,從妝匣裏取出枚翡翠胸針——那是蘇府最後的體麵,"我去聯絡女界聯合會,發起"救匠救國"聯署。
    太太們最見不得"老匠人餓斃街頭"的話,加上顧氏要在習藝所培訓"雲霧青"專技匠人,月俸比洋行還高"
    "我去碼頭放風。"青鳥抄起桌上的碎磚,"就說顧老板要把洋人的織機拆了給咱們老匠修,誰能進習藝所,誰就是滬上頭批拿高薪的機匠。"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巡捕房的線人最愛聽這種——他們老婆孩子正愁沒布票呢。"
    顧承硯將寫好的申請往懷裏一塞,煤油燈重新亮起時,能看見他眼底的銳光"輿論起來,工部局若駁了,就是跟全上海的匠人作對。
    他們要麵子,最多批三個月試運營。"
    "夠了。"蘇若雪突然笑了,手指撫過繡袍殘片上的地圖,"三個月,足夠把活墳裏的人挖出來。"
    夜更深了,顧承硯站在閣樓窗前,望著院外漸次熄滅的燈火。
    遠處黃浦江的汽笛鳴了一聲,他摸出懷裏那半塊斷梭,梭身上"守脈"二字被體溫焐得溫熱。
    明日就要去工部局遞申請。
    他望著東方漸白的天色,聽見蘇若雪在身後整理繡譜的聲響——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
    "若雪。"他轉身,看見她將焦布殘片小心夾進譜子,"等習藝所開了,我要在門口立塊碑。"
    "寫什麽?"
    "寫"機杼有聲,匠人不死"。"
    蘇若雪抬頭,晨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眼裏有星子在閃。
    她輕輕點頭,指尖撫過譜子上母親的字跡,聲音輕得像歎息"該讓他們聽見了。"
    院外傳來老匠人們早起的咳嗽聲,顧承硯將斷梭收進內袋,轉身下樓。
    他知道,明日的工部局門口,會有捧著聯署信的太太們,會有扛著鋪蓋等習藝所開門的匠人,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那扇鏽跡斑斑的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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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門後,藏著被鎖了十年的機杼聲,藏著斷梭會最後的火種,藏著蘇若雪母親留下的,關於"終鑰"的答案。
    日頭剛爬上提籃橋監獄的鐵絲網,顧承硯已經帶著百來個老匠人候在廢廠房門口。
    他今兒特意換了粗布短打,靛青布料被晨露浸得發沉,卻比往日的長衫更得老匠人心——這些在織機前彎了半輩子腰的人,最見不得東家擺譜。
    "王阿爹,您扶著這根梁。"他伸手托住個佝僂老人的胳膊,對方掌心的老繭蹭過他手背,像塊粗糲的砂紙。
    廠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黴味混著鐵鏽味撲出來,幾個小工舉著竹掃帚剛要衝進去,卻被顧承硯抬手攔住。
    "慢。"他彎腰撿起塊碎磚,指尖在磚縫裏抹了把——灰是新的,混著細棉絮。
    前日青鳥說的"夯土",果然在這兒藏著。
    老匠人們魚貫而入,竹掃帚掃過地麵的聲響裏,顧承硯的目光始終黏在東牆根。
    那麵牆比別處深著兩寸,磚縫裏的草芽泛著嫩黃,是從生土裏硬鑽出來的。
    他繞著牆走了三圈,在第三塊磚前頓住——磚角有道極細的裂痕,像被指甲摳過千百回。
    "老張頭,搭把手。"他喊來個扛著撬棍的老匠,兩人合力一推,那塊磚"哢嗒"落進牆裏。
    顧承硯蹲下身,從夾縫裏摸出個東西——鐵的,帶著潮冷的腥氣。
    等擦淨浮灰,老匠們圍過來的抽氣聲便炸成一片是副腳鐐,鏈環上刻著極小的織梭紋,梭尖還掛著半縷暗紅絲線。
    "收著。"顧承硯把腳鐐塞進懷裏,聲音壓得極輕,"當沒看見。"
    老匠們立刻散開,掃帚聲重新響起來。
    日頭爬到頭頂時,他借"查點工具"為由鑽進閣樓,蘇若雪正捧著個青瓷碗等他。
    陽光透過破窗斜切進來,照得她鬢角的碎發發亮——那是今早他替她別簪子的時候,被風掀亂的。
    "蘭芷。"蘇若雪的手指剛碰到腳鐐,就抖得幾乎握不住。
    她從衣襟裏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些琥珀色的膏體抹在鏈環上。
    溫水浸過的瞬間,水麵突然浮出兩個淡青小字,像被誰用針挑出來的"蘭芷"。
    "我娘的閨名。"她的指尖沿著字痕遊移,眼淚砸在碗裏,濺起細小的水花,"她出嫁那天說,這鏈是我爹用織梭熔了打的,"鏈不斷,梭不歇"。"她突然攥緊腳鐐,指節發白,"十年前巡捕房來抄家,我撲上去搶她的妝匣,她把我推開原來不是去投江,是被關進這兒了。"
    顧承硯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背,能感覺到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
    他想起昨夜她翻著繡譜低喚"阿娘"的模樣,想起繡譜裏夾著的半枚銀鐲——此刻腳鐐內側,正刻著半枚相同的紋路。
    "她還在。"他輕聲說,"那些機杼聲裏,有她的魂。"
    蘇若雪猛地抬頭,眼底的淚被這句話燙得發亮。
    當夜,廠房裏點著兩盞防風燈。
    青鳥蹲在牆角,正把最後一片薄銅膜貼在地基上。
    銅膜隻有指甲蓋大,卻能把地下的震動傳到他耳邊的竹筒裏。
    顧承硯守在門口,望著月亮爬上煙囪,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
    "來了。"青鳥突然直起腰,竹筒貼在耳上的手微微發顫。
    顧承硯兩步跨過去,就聽見竹筒裏傳來"哢嗒哢嗒"的聲響,像極了織機踏板的節奏。
    他數著頻率,心跳陡然加快——七短一長,和三年前在蘇州河船塢聽到的"鳴蟬機"震頻分毫不差。
    "他們不是在勞役。"他抓過竹筒貼在自己耳上,機鳴聲透過銅膜刺進耳膜,"是在用身體記譜!
    每踩一次踏板,就是在傳一道活譜——織機的聲音,就是他們的嘴。"
    青鳥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這就去叫人——"
    "別。"顧承硯按住他肩膀,"明天,我要他們自己走出來。"
    次日清晨,廠房裏擠得水泄不通。
    顧承硯站在那台從德國運回來的梳棉機前,陽光透過破窗照在機身上,映得銅製的齒輪閃著冷光。
    老匠們圍在四周,有幾個偷偷抹著眼角——這是他們二十年來,頭回離洋機這麽近,卻沒被拿槍指著。
    "明日試機。"他提高聲音,故意掃過人群裏幾個縮著脖子的身影,"可這德國機的軸要調,得找個懂行的"老獄工"指導。"
    空氣突然靜了。
    顧承硯看見角落的草堆動了動,露出半張白發蒼蒼的臉。
    老人的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霧,卻在聽見"德國機"三個字時突然清亮起來"調軸要用三更露?"他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卻帶著種刻進骨頭裏的篤定。
    顧承硯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點頭"您若肯教,這台機,就叫"歸蘭號"。"
    老人突然站起來,草屑從身上簌簌落下。
    他的褲腳空蕩蕩的——左腿齊膝而斷,斷口處的粗布綁帶還沾著暗褐色的血漬。
    可他的右手卻抬得筆直,指尖顫抖著指向梳棉機"軸要擦三遍,第一遍用鬆脂,第二遍"話音未落,眼淚已經砸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塵煙。
    老匠們突然爆發出哭聲。
    有人跪下來,有人撲過去抱住老人,顧承硯望著這一幕,喉頭發緊。
    他摸出懷裏的腳鐐,"蘭芷"二字被體溫焐得溫熱——蘇若雪說得對,機杼聲裏,藏著活人的魂。
    夜很深了,廠房裏的燈早熄了。
    青鳥貓著腰溜進老囚的草鋪,手剛探進床底就觸到塊凹凸不平的東西。
    他摸出來湊近月光,是半塊腐木,上麵刻著幾個字,大部分已經被蟲蛀得模糊,隻剩最後兩個還清晰"心織"。
    顧承硯接過腐木時,露水正順著屋簷滴下來,打濕了他的手背。
    他對著月光反複摩挲"心織"二字,木頭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發疼。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機杼聲,混著黃浦江的汽笛,像首沒唱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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