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心織無字,終鑰自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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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承硯的拇指在"心織"二字的刻痕裏來回碾過,腐木的毛刺紮得掌心發麻。
    黃浦江的汽笛又響了一聲,混著廠房後巷傳來的機杼聲,突然撞進他記憶裏——三天前整理蘇若雪父親遺物時,那卷錄音帶裏沙啞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火未滅,隻是藏進了線裏。"
    他的手指猛地一顫,半塊腐木"啪"地落在掌心。
    月光順著破窗斜切進來,在木頭上投下斑駁陰影,那些被蟲蛀的字跡忽然活了過來——所謂"終鑰",哪裏是藏在機器裏的銅鎖?
    分明是讓這些被鐵窗鎖了二十年的嘴,重新張開!
    "青鳥。"他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牆角的草屑打著旋兒,"去把老匠們都叫到廠房,就說"他喉結動了動,"就說顧某要開個"織話會",請各位講講自己最怕失傳的手藝。"
    青鳥的眉毛跳了跳,剛要問"不試機器了?",卻在觸到顧承硯眼底灼灼的光時把話咽了回去。
    他應了聲"是",貓著腰往門外跑,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聲音撞得廠房嗡嗡響。
    當第一縷晨光爬上梳棉機的銅齒輪時,廠房裏已經擠得密不透風。
    老匠們或蹲或站,粗布衣服上還沾著草屑,幾個斷腿的倚著牆,渾濁的眼睛裏都浮著層霧——他們活了半輩子,頭回見東家不是來催工,而是搬了張木頭桌子,桌上擺著筆墨紙硯。
    蘇若雪站在桌後,月白衫子被穿堂風掀起一角。
    她垂眼理了理袖口,忽然抬頭,聲音清得像簷角的晨露"我先說吧。"
    老匠們的背都直了。
    顧承硯靠在門框上,看見幾個老人的手指在褲縫上蹭了又蹭——那是聽師父傳道時才有的動作。
    "我十歲那年,有個戴禮帽的先生來蘇府。"蘇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桌沿,"他說要教我"氣沉一線"訣。"她忽然抬手,食指與拇指虛捏,仿佛捏著根看不見的絲線,"織錦最忌心浮,氣要沉到丹田,線要跟著氣走。"她的聲音放得很慢,像在拆一團亂絲,"先生說,這訣不傳書,隻傳耳。
    因為氣是活的,要跟著織娘的心跳走"
    廠房裏靜得能聽見草葉落地的輕響。
    那個斷腿的老囚突然用殘肢撐著牆站了起來,渾濁的眼睛裏泛著水光"是張半仙!
    三十年前在蘇州織造局,他給我看過手相,說我"指節帶繭,可承天工""
    顧承硯的喉嚨發緊。
    他看見蘇若雪講到最後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影子——那是她回憶亡父時才有的小動作。
    原來當年那個禮帽先生,是蘇父為她請的隱世織匠。
    "我講!"角落裏傳來破風箱似的嗓音。
    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匠擠到前麵,左手的食指少了半截,"我會"盲織法"!"他猛地閉上眼,枯瘦的手在空氣裏翻飛,"經線緯線搭在一起,震感不一樣。
    疵點在哪兒?
    摸線震!"他睜眼時眼角泛著紅,"日本人燒了我的工房,說瞎子織不出好綢子"
    "我有"血染術"!"另一個穿靛藍短打的漢子扯著嗓子喊,"用蘇木染布,得把染膏揣在胸口焐三個時辰。
    體溫高一度,顏色深一分——"他突然頓住,低頭盯著自己皴裂的手背,"我娘教我的,她說這是"活人養布""
    青鳥的筆在紙上飛。
    顧承硯湊過去看,墨跡歪歪扭扭,卻記滿了"盲織法·提籃橋老周血染術·十六鋪陳阿四"。
    他伸手按住青鳥的手腕"別分類,別刪改,就寫"口述於提籃橋"。"
    第三日晌午,日頭把廠房曬得發燙。
    那個教"三更露調軸"的斷腿老囚突然柱著木棍站起來,殘肢在地上磕出悶響"顧少東家!"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鐵板,"你們顧家當年也買過我們織的布!
    憑什麽現在裝救世主?"
    空氣驟然凝固。
    幾個老匠下意識往後縮,蘇若雪的手攥緊了桌布。
    顧承硯卻沒動,他從懷裏摸出本泛黃的賬本,封皮上"顧氏綢莊1928"的燙金已經剝落。
    "這是我父親簽的贖身契。"他翻開某一頁,指腹壓在墨跡斑駁的名字上,"十二名織匠,每名三百銀元。"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可名單上這七個"他劃過七個被紅筆圈起的名字,"後來又被送回了提籃橋。"
    老囚的木棍"當啷"落地。
    顧承硯合起賬本,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查過卷宗。
    那年日商壓價,顧家周轉不靈"他喉結滾動,"我們顧家,也曾是鎖你們的鎖鏈。"
    廠房裏靜得能聽見蒼蠅振翅的聲音。
    斷腿老囚突然蹲下來,用僅剩的右手捂住臉。
    他的肩膀抖得厲害,粗布衣服下露出的斷肢綁帶,被淚水洇成了深褐色。
    顧承硯望著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舊卷宗裏翻到的照片——二十年前的提籃橋監獄,鐵窗後伸出的手,每根指節都纏著滲血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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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手,曾織出過全上海最亮的雲錦。
    不知過了多久,老囚的手指縫裏傳來悶啞的聲音"終鑰"他吸了吸鼻子,"終鑰不是藏在地裏"
    顧承硯屏住呼吸。
    老囚的手慢慢鬆開,露出一雙紅得像兔子的眼睛"是藏在"他突然頓住,抓起地上的木棍撐著站起來,"明天,我教你調軸。"
    廠房外的梧桐葉沙沙響。
    顧承硯望著老囚一瘸一拐走向梳棉機的背影,忽然聽見蘇若雪在身後輕聲說"他剛才想說"認錯"。"
    風卷著黃浦江的潮氣灌進來,吹得桌上的紙頁嘩嘩翻響。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在風裏跳動,像無數雙重新張開的嘴,正把被遺忘的故事,說給雲聽,說給江聽,說給每一陣經過的風聽。
    老囚的喉結在鬆弛的皮膚下滾動兩下,像枯井裏落了粒石子。
    他盯著顧承硯手裏那本泛黃的賬本,突然笑了,缺牙的嘴咧開道豁口“顧少東家,您認錯那天,鎖我們的鐵枷就鬆了。”他用木棍戳了戳地麵,每說一個字都像在敲鏽死的鎖,“終鑰不是藏在地裏……是藏在‘認錯’之後。”
    顧承硯的指尖在賬本封皮上頓住。
    他看見老囚的指甲縫裏還嵌著三十年沒洗幹淨的靛藍染料,像塊化不開的淤青——那是當年提籃橋監獄裏,日本人用染缸當刑具留下的。
    “您是說……”他聲音發澀,“那些被燒了的織譜,被砸了的機輪,其實都……”
    “記進骨頭了。”老囚打斷他,枯瘦的手突然在空中劃出個圓弧,“當年我們被逼著踩機,每夜七百下,踏板的節奏跟《江南織譜》第七卷的調軸訣分毫不差。踩得腳底流膿,骨頭裏就刻下了譜子。”他轉向牆角那台鏽成黑鐵的老織機,木棍在青磚上敲出“嗒嗒”的節奏,“就像這樣——”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昨夜在舊倉庫翻到的《日商在滬工業調查》,裏麵夾著張照片二十年前的提籃橋監獄工場,十二台織機排成兩列,每個織匠的腳踝都鎖著鐵鏈,踏板下的青磚被磨出深槽。
    原來那些深槽不是磨損,是活的織譜。
    “青鳥!”他轉身時帶倒了條長凳,“去把所有能工巧匠都叫回來,不管是在碼頭扛包的,還是在弄堂修鞋的——就說顧某要複建當年的織機!”他抓起桌上的算盤往懷裏一揣,指節叩得木桌咚咚響,“老周頭的盲織法要留踏板震感區,陳阿四的血染術得加個恒溫夾層,還有蘇先生教的氣沉一線訣……”
    蘇若雪伸手按住他發顫的手腕。
    她的掌心帶著賬房算盤的涼意,卻讓顧承硯突然靜了下來。
    “別急。”她仰頭看他,眼尾還沾著昨夜抄錄口述時的墨漬,“匠人們等這一天,等了三十年。”
    三日後的第七夜,月到中天。
    廠房的油燈光把人影拉得老長,照見新織機的銅軸泛著青冷的光。
    老囚脫了鞋,赤腳踏上踏板。
    他的腳背上布滿舊疤,像張被揉皺的地圖,卻在觸到踏板的瞬間繃直了——那是織匠踩機時最標準的“丹鳳踏雲”式。
    “起梭。”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蘇若雪遞過梭子。
    老囚枯瘦的手指扣住梭身,手腕一振,梭子“嗖”地穿過經線。
    第一匹布開始在卷布軸上緩緩展開時,廠房裏的呼吸聲突然消失了——布麵平整如鏡,連道線頭都沒有。
    “怎麽沒花紋?”有人小聲嘀咕。
    顧承硯沒說話。
    他盯著窗欞,等著第一縷晨光。
    當魚肚白漫過黃浦江時,他突然拽著蘇若雪的袖子往布前走“看!”
    斜照的光像把金梳子,順著布麵的經緯滑過。
    原本素白的布麵突然泛起漣漪,萬千細線交織成半透明的網,隨著角度變換,竟慢慢浮出兩個字——“心織”。
    蘇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布麵。
    她能摸到經線的凸起,卻摸不到字的痕跡“不是織出來的……是光穿過線隙,照出來的。”她抬頭看顧承硯,眼裏有星子在跳,“就像當年我爹說的,好的織工要讓布變成‘光的容器’。”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摸出懷裏那卷《火種約章》,封皮上的“顧氏”二字被他摩挲得發亮。
    這是三天前他還奉為圭臬的東西,裏麵寫滿“設備歸屬”“技術專利”“利益分配”。
    此刻他把約章攤在織機上,劃亮一根火柴。
    火苗舔過紙頁時,老囚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顧承硯抬頭,看見老人眼裏有淚光在晨光裏閃“燒吧。”老囚說,“當年我們簽的賣身契,也是這麽燒的。”
    紙灰打著旋兒飄向天窗。
    顧承硯望著那些灰燼,忽然笑了“從今天起,這匹布叫‘無字譜’。”他轉向圍過來的匠人們,聲音裏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火種不在約裏,在你們開口的那一刻——在老周頭說‘我會盲織法’,陳阿四說‘我有血染術’,在你們願意把壓在心裏三十年的話,說給風聽的那一刻。”
    “顧少!”青鳥從門外衝進來,軍靴踩得青磚直響,“吳淞口的燈塔!三盞綠燈徹夜沒熄!”他喘著氣,額角的汗把頭發黏成綹,“碼頭上的老船工說,這是‘引火’暗號——可他們等的到底是什麽?”
    顧承硯走向窗台。
    江霧漫進來,打濕了他的鏡片。
    他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光,輕聲說“他們等的不是鑰匙。”他轉身時,晨光正照在“無字譜”上,“是有人終於懂得,執燈人真正的鞘,不是藏起光,是讓每個人都敢點一盞燈。”
    夜更深時,蘇若雪抱著一摞新抄的口述記錄回屋。
    弄堂裏的路燈壞了一盞,她借著月光摸鑰匙,忽然看見窗台上有團模糊的影子——是束野菊,鵝黃的花瓣上還沾著夜露。
    她湊近了看,花心處嵌著半枚銀梭。
    梭身刻著個“芷”字,字跡被磨得有些模糊,卻在“芷”字右下角,新添了道劃痕——像是用刀刻的,又像是被淚水浸的。
    蘇若雪的指尖懸在銀梭上方,沒敢碰。
    她望著窗外的江霧,聽見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機杼聲,混著黃浦江的汽笛,像首沒唱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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