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七號殘螺,母影藏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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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雪的指尖在螺絲上頓了頓,喉間泛起酸澀。
她另一隻手探進衣襟,從貼身的錦袋裏摸出本泛黃的《匠人名錄》盲文冊——這是母親入獄前塞給她的,說是“給眼盲的孩子留盞燈”。
此刻她將螺絲抵在封皮上,指甲輕輕刮開書脊處的暗線,紙頁簌簌翻到第七頁,盲文凸起的顆粒硌得掌心發麻。
“第七代執燈人……”她輕聲念著,突然頓住。
指腹掃過“蘭芷”二字的位置時,觸到個極小的凸起——不是盲文,是凝固的血點。
她湊近看,暮色裏那點暗紅像顆要墜下來的星子,正好嵌在“林芷蘭”三個字的盲文凹痕中央。
“承硯。”她抬頭,眼尾還沾著未幹的濕意,“母親在獄中,怎麽傳技?”
顧承硯正盯著那半枚螺絲,聞言手指在褲腿上輕輕叩了兩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他轉身走向角落的鐵皮櫃,靴跟磕在青石板上發出脆響“工部局的處罰記錄不會說謊。”牛皮檔案袋被抽出來時帶起灰塵,他快速翻頁,直到停在1928年11月的那頁,指節重重敲在“女囚擅改織機,致效率反降”的批注上。
“看附注。”他將檔案推到蘇若雪麵前,“‘疑以非標螺絲替換關鍵軸件’。”
蘇若雪湊近,見那行小字邊緣有鋼筆洇開的墨跡,像是記錄者當時情緒激動。
她再看顧承硯,他眼裏燃著簇小火,是發現獵物時的亮“若雪,你說日商為什麽總罵顧氏綢莊的織機‘吃不得重活’?”
不等她答,他已從懷裏摸出放大鏡,對準螺絲的螺紋“德國原裝梳棉機的螺距是15毫米。”指尖沿著紋路滑動,“這枚‘七’字螺絲,螺距18。”
蘇若雪倒抽口冷氣“03毫米?”
“足夠了。”顧承硯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像怕驚醒什麽,“機器運轉時會震動,長期下來,這03毫米的偏差會讓軸件共振偏移——日商壓得越狠,讓機器連軸轉得越久,零件就越早崩裂。”他抬頭時眼底發亮,“芷蘭女士不是破壞,是在織機裏埋了‘慢性火種’。等日商反應過來,他們的機器早成廢鐵,而我們的匠人……”他看向圍過來的老織工們,那些佝僂的脊背此刻都直了些,“早把這03毫米的‘病’,變成了刻在骨血裏的技藝。”
老織工裏最年長的周阿公突然抹了把臉,胡子上沾著亮晶晶的東西“蘭芷小姐當年總說‘機器是死的,手是活的’,我們還怨她故意拖慢進度……”他膝蓋一彎就要跪,被顧承硯扶住。
“該跪的是我們。”顧承硯聲音發啞,“是你們守著這火種三十年。”
蘇若雪的手突然攥緊盲文冊。
她望著牆角那台蒙塵的鐵木機,機身上的鏽跡像道舊疤,卻在暮色裏泛著溫黃的光——和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時,指節泛的光一模一樣。
“我要拆了它。”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卻篤定,“拆了這台機,看看母親還留了什麽。”
老匠人們的眼睛瞬間亮了。
周阿公顫巍巍摸出懷裏的銅扳手“我來!當年蘭芷小姐修這台機時,我在旁邊遞過三次螺絲。”另一個匠人也擠過來,袖子擼到胳膊肘,露出內側密密麻麻的針腳——那是被織機刮傷後縫的。
拆解的聲音在工場裏響起來。
鐵木機的木殼發出老舊的呻吟,銅齒輪上的鏽塊簌簌往下掉。
當傳動箱的鐵皮被撬開時,蘇若雪的呼吸頓住了——夾層裏躺著片薄銅片,邊緣卷著毛邊,像被誰用牙咬過似的。
“是染坊的打樣銅片!”周阿公湊過來,渾濁的眼睛突然清亮,“蘭芷小姐從前總說‘好顏色要刻在銅上’,說紙會爛,布會舊,銅能等……等後人來認。”
蘇若雪捏著銅片的手在抖。
她從衣襟裏摸出個青瓷小瓶,倒出點秘染膏——這是她照著燈語口訣熬了三夜的,膏體泛著翡翠般的綠。
當染膏觸到銅麵的瞬間,細密的符號像被春風吹開的花苞,緩緩浮現那是母親的筆跡,是她從小看熟的簪花小楷,是當年在蘇府後院,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染缸邊寫的“青出於藍”。
“五戰色調膏口訣……”她念出聲,眼淚砸在銅片上,“赤如雞冠,黃如蟹腹,青如翠羽,白如枯骨,黑如烏羽……”
最後一句讓她的聲音突然哽住。
銅片最下方,有行更小的字“若雪穿袍日,母在機中語。”
“穿袍日……”她喃喃重複,想起小時候總愛偷穿母親的織工袍,靛青的衣料上繡著並蒂蓮,“母親說,等我成了能獨當一麵的執燈人,要穿她的袍……”
顧承硯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手輕輕覆在她發頂“今晚,我們就調這‘戰色膏’。”他指腹擦過她臉上的淚,“你穿她的袍,她在機中說。”
蘇若雪抬頭,看見工場的窗戶外,暮色正一寸寸沉下去。
風掀起她的衣角,帶著遠處黃浦江的鹹濕,卻吹不散她掌心銅片的溫度——那溫度透過秘染膏的涼,透過三十年的鏽,透過母親沉江前最後貼在胸口的暖,直往她心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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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提籃橋工場的窗欞裏亮起盞燈。
蘇若雪捧著那片銅片,青瓷瓶裏的染液正泛著奇異的光,像要把夜色都染透。
當夜,提籃橋工場的窗欞裏亮起盞燈。
蘇若雪的織工袍下擺掃過青石板,靛青料子上的並蒂蓮在油燈下泛著舊玉般的光——這是她翻出母親舊衣箱,用蒸汽熨平三十年褶皺後換上的。
青瓷瓶擱在鐵木機殘架上,染液呈半透明的翡翠色,隨著她指尖輕顫,液麵蕩開細小的漣漪。
"若雪。"顧承硯倚著門框,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震碎這夜的靜。
他手裏攥著塊軟布,是方才替她擦過銅片上鏽跡的,此刻還沾著淡淡銅腥氣,"水溫要穩。"
她沒回頭,卻將青瓷瓶往燈芯又挪了寸。
染液裏的銅片正隨著熱度輕輕搖晃,像沉在潭底的枚古錢。
母親的簪花小楷在她腦海裏翻湧,"赤如雞冠"是要加三滴蘇木汁,"黃如蟹腹"得等槐米膏熬出蟹殼青可這"戰色膏"的口訣,原是染坊裏調染布色的,怎會用來顯銅片上的密文?
"來了。"周阿公突然低喝。
他佝僂著背湊到桌前,老花鏡幾乎貼在瓶口,渾濁的眼珠映著染液裏的變化——銅片邊緣的鏽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露出底下細密的刻痕,像春蠶啃過的桑葉紋路。
蘇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滯。
她伸手按住青瓷瓶,指尖觸到瓶身傳來的熱度,和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時一樣燙。
銅片上的刻痕逐漸連成線,竟勾勒出幅微縮地圖彎曲的線條像血管般爬滿整張銅麵,末端標著極小的"七"字,旁注"回音井"。
"這是"顧承硯上前兩步,指節叩了叩銅片,"提籃橋工場的通風管道圖。"他從懷裏摸出張皺巴巴的工部局建築圖,展開後與銅片比對,"地下三層,管道走向分毫不差。"他的拇指停在"七號回音井"標記處,指腹摩挲著銅麵凸起的刻痕,"芷蘭女士不是藏圖紙,是用機器結構當紙。"他抬眼時,眼底的光比油燈還亮,"每根管道都是活字,敲打的節奏就是墨。"
老匠人們圍了過來,有個年輕些的學徒舉著油燈湊近,燈影在銅片上搖晃,照出管道間密密麻麻的小字"寅時風入管,卯時聲撞壁"、"三擊梁,五叩磚"。
周阿公的手指蹭過"回音井"三個字,突然吸了口涼氣"當年蘭芷小姐總說"機器會說話",我們隻當她念詩"他喉頭滾動兩下,"合著是教我們聽機器說話!"
油燈芯"劈啪"爆了個花,火星子濺在蘇若雪手背,她卻渾然不覺。
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若雪,機杼聲裏藏著天地。"那時她總嫌母親嘮叨,如今才懂,原來天地藏在螺絲的螺距裏,藏在染膏的火候裏,藏在通風管的風響裏。
"明日辰時。"顧承硯突然開口,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以檢修通風係統為由,打通七號回音井。"他的手指叩了叩銅片上的標記,"我要知道,林女士用三十年時間,在井裏藏了什麽。"
次日辰時,工場後巷傳來鐵鎬撞擊青石板的悶響。
顧承硯站在臨時搭起的木梯上,仰頭看著兩個工人撬開地麵的青磚。
蘇若雪攥著銅片地圖,指甲在"七號井"位置掐出月牙印。
周阿公抱著個銅製聽聲器,貼在新撬開的磚縫上,渾濁的眼珠突然瞪圓"有回音!
像像織機踏板踩下去的節奏!"
"停!"顧承硯喝止。
他順著磚縫往下看,井底鋪著層鏽跡斑斑的鐵皮,傾斜著嵌在牆裏,"這不是井,是道暗壁。"他轉頭看向蘇若雪,"試試你母親的口訣。"
蘇若雪深吸口氣。
昨晚她翻遍《匠人名錄》,在盲文冊最後一頁摸到排凸起的小點,對應著"三更露調軸"的節拍——那是母親教她認織機時,用梭子敲她掌心的節奏。
她抬起手,指尖抵在鐵皮壁上,按照"咚咚咚嗒"的韻律叩擊七下。
金屬摩擦聲像春蠶啃葉般響起。
鐵皮壁緩緩滑開,露出個半人高的暗格。
老匠人們的抽氣聲此起彼伏,周阿公的銅扳手"當啷"掉在地上,他卻渾然不覺,隻直勾勾盯著暗格裏的油布卷。
蘇若雪的手在抖。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油布邊緣的防水蠟——和母親當年包染樣的手法一模一樣。
展開油布的瞬間,墨香混著陳年老紙的氣息湧出來,首頁八個大字力透紙背"心織無字,機語自鳴。"
翻到末頁時,她的眼淚終於砸在紙上。
那是幅手繪小像紮著羊角辮的小若雪坐在織機前,舉著根銀梭子往嘴裏送,身後的林芷蘭彎著腰,指尖虛虛護著她的手,嘴角帶著蘇若雪再熟悉不過的笑——當年她偷嚐染膏被辣哭,母親也是這樣笑著給她灌蜜水。
"從今日起,"她吸了吸鼻子,將油布卷鄭重掛在工場正廳的橫梁下,"這台"歸蘭號",隻教母親想教的人。"她轉頭看向圍過來的匠人們,眼尾還沾著淚,"想跟機器學說話的,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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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公第一個抹著眼淚點頭,年輕學徒紅著眼眶擠到最前麵,連方才搬磚的工人都搓著沾灰的手,小聲道"我我幫著遞過扳手。"
顧承硯站在人群外,看著蘇若雪的影子被油燈拉得很長,和橫梁上的小像重疊在一起。
他正要上前,忽聽身後傳來"嘶"的一聲。
轉頭望去,青鳥正捏著片極薄的蠶繭紙,借著天光查看——那是他方才翻找油布夾層時發現的。
"承硯。"青鳥抬頭,目光掃過蠶繭紙上模糊的指紋,"這上麵有簽押痕跡。"他指著邊緣一行褪色的墨字,"寫著"顧氏贖匠令",但"他的拇指抹過紙頁斷裂處,"名單被撕去一頁。"
顧承硯的呼吸微滯。
他接過蠶繭紙,指腹觸到紙背細密的纖維——像極了顧家祖祠裏,父親當年簽署《織工保障契》時用的貢川紙。
紙頁邊緣的撕痕呈不規則鋸齒狀,像是被人急吼吼扯下的,卻又刻意留了半枚指紋在斷口處。
窗外傳來黃浦江的汽笛聲,悠長而渾濁。
顧承硯望著蠶繭紙上的指紋,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反複呢喃"對不起"時的溫度。
那時他隻當是病中胡話,如今看來
"承硯?"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剛哭過的啞。
他迅速將蠶繭紙收進袖中,轉身時已堆起笑"在想"歸蘭號"的第一堂課。"他望著橫梁上的油布卷,目光又落回蘇若雪沾著染膏的指尖,"該教他們"他頓了頓,"聽機器說話。"
蘇若雪沒注意到他袖中鼓起的紙角。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正廳,油布卷上的小像在風裏輕輕晃動,仿佛母親正從畫中探出手,替她擦掉臉上最後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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