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銀梭帶淚,燈塔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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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時,蘇若雪被窗台上的涼意驚醒。
她本是伏在案頭抄錄匠人口述的,不知何時竟歪著脖子睡了半宿,後頸僵得發疼。
抬手揉著酸痛處起身,晨光正從竹簾縫隙裏漏進來,在青磚地上織出一片碎金。
那團鵝黃的野菊便在碎金裏亮著,像被誰小心擺成了半開的模樣,花瓣上的夜露還未全幹,順著葉尖墜下一滴,“啪”地打在銀梭上。
蘇若雪的呼吸頓了頓。
她蹲下身,指尖懸在銀梭上方半寸處。
梭身泛著溫潤的銀光,“芷”字被歲月磨得像塊軟玉,右下角那道新痕卻刺得她眼疼——不似刀刻的利落,倒像被什麽溫軟的東西反複摩挲,金屬表麵都起了細密的毛邊,像極了……被淚水浸久了的痕跡。
她終於觸上去。
涼意順著指腹竄進骨頭裏。
蘇若雪猛地縮回手,轉身從樟木箱底摸出個油紙包。
那是母親故去時留給她的,裹著半片燒焦的月白繡袍,灰燼早被歲月壓成了薄餅狀,卻還留著幾縷未燃盡的絲線,在晨光裏泛著淺紫的光。
她把銀梭和殘灰並排放在案上。
左手按在殘灰上,餘溫還在——這是母親最後留給她的溫度,二十年來無論冬夏,隻要她貼身帶著,這包灰燼總比別處暖上三分。
右手再去碰銀梭,這次更仔細些,指尖沿著梭身一寸寸挪,果然,冷得刺骨,連帶著掌心都起了雞皮疙瘩。
“若雪,你記著。”
幼時空蕩蕩的閨房裏,母親跪在佛前,背影像片隨時會被風吹散的紙。
她捧著半枚銀梭,聲音輕得像落在香灰裏的雪“斷梭會的信物,遇親人心血會微熱。當年我入會後,這梭子貼著心口藏了三年,冬天焐手,夏天鎮汗……”
“後來呢?”小若雪趴在她膝頭,盯著梭子上的“芷”字問。
母親的手指在梭身上輕輕一按,突然笑了“後來它冷了。”
此刻案上的銀梭冷得徹骨。
蘇若雪的指甲掐進掌心,喉間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絮。
母親說的“親人心血”,難道是指……執梭者的血?
可她是蘇家長女,母親林芷蘭的嫡女,這銀梭若真是斷梭會信物,怎會對她的體溫毫無反應?
“吱呀——”
門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一顫。
顧承硯站在門口,晨霧順著他肩頭淌進來,鏡片上蒙著層細水珠。
他手裏攥著本泛黃的《江南織譜》,書脊處還夾著半張毛邊紙,墨跡暈開一片,像是被水浸過又烘幹的。
“我聽見弄堂裏張嬸說你起得早。”他走到案前,目光先落在銀梭上,又掃過那包殘灰,“可是銀梭的事?”
蘇若雪沒說話,隻是把兩隻手按在案上,讓他摸那兩處溫度。
顧承硯的指尖在銀梭上停留片刻,又覆上殘灰,眉峰漸漸擰成個結。
他忽然抓起銀梭,湊到窗前細看那道新痕,指腹沿著裂紋來回摩挲“不是刀刻的。”他說,“金屬疲勞,邊緣圓鈍,應該是……被人反複用指腹蹭出來的。”
蘇若雪的睫毛顫了顫“像眼淚?”
“像悔。”顧承硯從懷裏抽出那半張毛邊紙,攤開在兩人中間。
泛黃的紙頁上是行小楷,筆鋒蒼勁卻帶著些顫抖“蘭枝易折,情火最傷。——蘇敬棠 記於民國十九年冬。”
“這是蘇伯父的批注?”蘇若雪湊過去,看見紙頁右下角還畫著個極小的梭子,和案上這枚輪廓分毫不差。
顧承硯點頭“我在《江南織譜》夾頁裏翻到的。你父親當年整理織譜時,總把重要批注另抄一份收著。”他指了指那行字,“‘蘭枝’是令堂的閨名,林蘭枝。‘情火最傷’……或許和斷梭會有關?”
窗外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叮鈴叮鈴撞碎了晨霧。
蘇若雪突然想起前日在碼頭看見的老者——佝僂著背跪在燈塔下,額頭幾乎要貼到青石板,手裏攥著團灰撲撲的帕子,帕角繡著朵半開的野菊。
“那日在吳淞口……”她輕聲說,“跪拜的老者,帕子上的野菊,和窗台上這束,花瓣形狀一模一樣。”
顧承硯的手指在《江南織譜》上重重一叩“我昨日去老城隍廟找說書的周先生,他說三十年前黃浦江漲大潮,有個穿月白繡袍的女子跳江,被巡防隊撈起來時,懷裏還抱著半枚銀梭。岸上有個年輕織工要衝過去,被人死死拽住——後來那織工就瘋了,逢初一十五就去燈塔下跪,嘴裏念叨‘沒攔住,沒攔住’。”
蘇若雪的手猛地扣住桌沿。
月白繡袍、銀梭、跳江……這些碎片在她腦子裏炸成一片白光。
母親的牌位在祠堂裏擺了二十年,可她從未見過母親的遺像,隻記得每到忌日,父親總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半夜傳來撕紙的聲響。
“若雪。”顧承硯握住她發涼的手,“銀梭冷,不是因為執梭者心冷。是他不敢熱——怕熱了,就想起當年沒攔住的那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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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話。
青鳥掀開門簾衝進來,軍靴上沾著江灘的泥沙,額角還掛著汗珠“顧少!吳淞口的綠燈連亮七夜了!碼頭上的老船工說,往年最多亮三夜,今年像是要把三十年的燈油都燒完!”
顧承硯鬆開蘇若雪的手,從抽屜裏摸出個銅製的潮位尺。
這是他前日讓青鳥去江邊測的,尺身刻著密密麻麻的水位線“昨夜燈亮時,水位到哪個刻度?”
“潮應三鳴。”青鳥抹了把汗,“老船工說,這是黃浦江的共振節點,江底暗礁會和潮聲共鳴,傳出去十裏都聽得見。”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頜,鏡片後的目光突然亮得驚人“他們不是在等我們。”他抓起案上的《江南織譜》,翻到最後一頁,那裏貼著張泛黃的燈語圖,“這是令堂當年記錄的‘終夜織鳴’——用燈塔的明暗模擬織機的節奏,把失傳的織法編成燈語,每夜潮起時傳一次。可三十年前那夜,她跳江了,燈語斷在第七夜。”
蘇若雪望著窗外漸起的江風,看見野菊的花瓣被吹得輕輕搖晃。
銀梭還躺在案上,那道“淚痕”在風裏泛著微光,像道沒寫完的信。
“顧少,那我們——”
“今夜。”顧承硯打斷青鳥的話,目光落在蘇若雪發間的銀簪上,“備兩盞防風燈,再找條能劃到吳淞口對岸的小船。”他轉身從櫃裏取出件藏青夾襖,披在蘇若雪肩上,“多穿些,夜裏江風涼。”
蘇若雪摸著肩上的夾襖,忽然笑了。
這是前日她嫌他總穿西裝單薄,親手給他縫的,裏子還繡了朵極小的野菊。
此刻夾襖裹著她的肩,還帶著他身上的書墨香。
“去沙丘。”顧承硯望著遠處被江霧籠罩的燈塔,聲音輕得像句誓言,“不登船,隻架起燈。”
江霧漫上來時,蘇若雪看見他袖口裏露出半截銀梭的光。
那道“淚痕”還在,可這次她覺得,那不是冷的痕跡——是等了三十年,終於要被焐熱的溫度。
江霧裹著鐵鏽味漫過船舷時,蘇若雪的手指在夾襖口袋裏攥得發疼。
那枚銀梭貼著她掌心,冷意透過布紋滲進來,倒比江風更像根刺。
顧承硯掌著船槳,藏青粗布袖口被夜露浸得發深,腕骨隨著劃水的動作一起一伏——她昨日在他舊西裝裏翻出的那截褪色絲絛,正係在他腕間,是她十歲時偷剪的帕子角,原想著等及笄時繡對並蒂蓮送他。
“到了。”顧承硯的聲音被風揉碎,卻清晰撞進她耳裏。
小船擦著沙丘的碎石灘停下,他先跳上岸,轉身時袖口漏出半片銀光——竟是把銀梭別在了腰間。
蘇若雪望著那抹光,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火要傳給活人”,當時她隻當是病中囈語,此刻卻覺得那八個字正隨著江浪拍在腳邊。
青鳥從船尾摸出個銅匣,軍靴踩得沙粒簌簌響“鳴蟬副機調試過三遍,弦是蘇州陸記的冰蠶絲,顧少說要應和燈語的震顫頻率。”他蹲下身,將木架支在沙丘最高處,月光落進他鬢角的汗珠裏,像撒了把碎星子。
顧承硯接過銅匣,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挑。
清越的顫音撞開江霧,驚起兩三隻夜鷺,撲棱棱掠過燈塔的光暈。
蘇若雪望著那座老塔,石磚縫裏的青苔在燈影下泛著幽綠,像極了母親妝匣裏那枚翡翠耳墜的顏色——她從未戴過,說“太涼,捂不熱”。
“注意燈的明暗。”顧承硯的聲音壓得很低,鏡片上蒙了層水汽,“令堂的燈語記錄裏,第七夜的節奏是‘三長兩短’,對應織機提綜的次數。”他屈指撥弦,第一聲像春蠶破繭,第二聲如筘齒扣線,第三聲……
“滅了!”青鳥突然低吼。
蘇若雪猛地抬頭。
燈塔頂端那盞綠瑩瑩的燈,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下去,像被誰掐滅了燈芯。
江風卷著潮聲灌進耳朵,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三十年前的今夜,母親是否也站在這裏,望著同樣的黑暗,指尖攥著同樣的銀梭?
“叮——”
琴弦突然發出裂帛般的顫音。
顧承硯的指節泛著青白,盯著燈塔的目光幾乎要燒穿霧氣。
下一刻,那盞燈重新亮了,卻不再是穩定的光暈,而是隨著潮聲起伏明滅,像有人在燈後舉著塊綢子,隨著呼吸輕輕搖晃。
“是回應。”蘇若雪脫口而出。
她想起父親教她“聽火”時的話——“織娘的魂在火裏,火的呼吸在風裏”。
她閉起眼,讓江風裹著燈的明滅往耳朵裏鑽。
先是潮聲裏的沙粒響,接著是船槳拍水的輕響,然後……
“心到手不到,才是活脈……”
她的睫毛劇烈顫動。
這聲音太輕,輕得像母親給她梳頭發時的絮語,可每個字都帶著刺,紮得她眼眶發酸。
那是前日碼頭上禮帽男子說過的口訣,此刻竟隨著江風,從燈塔的光裏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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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顧承硯的手覆上她手背,帶著琴弦的餘溫。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
“是母親。”她啞著嗓子,“她在燈裏說話。”
三日後的提籃橋工場,井台邊的青苔被晨露浸得發亮。
蘇若雪跪在井沿,手裏攥著張桑皮紙,秘染膏的氣味混著井水的腥甜,鑽進鼻腔。
那是她熬了整夜謄錄的燈語口訣,墨跡還帶著體溫“心到手不到,活脈續斷梭……”
“我母若曾為守脈而沉江,”她站起身,將紙卷輕輕投入井中,聲音比那日江風更穩,“今日我以活人之聲,還她未盡之言。”
井裏傳來“咚”的輕響。
第二日破曉時,青鳥的喊聲響徹工場“顧少!井壁有字!”
顧承硯和蘇若雪趕到時,井台邊圍了七八個老織工,全都佝僂著背,像群被雨水打濕的麻雀。
井壁濕痕裏浮著淡墨,歪歪扭扭卻筆力遒勁“第九夜心織無字——織脈不在梭,在活人指尖的繭;不在譜,在機杼震落的星。”
蘇若雪的指尖撫過那些字,井水的涼意透過石磚滲上來,和銀梭的冷意重疊在一起。
這次她沒縮回手,反而按得更緊——她能摸到,字裏有溫度,是母親當年沉江前,最後貼在胸口的溫度。
同日傍晚,青鳥巡查燈塔歸來,軍靴上沾著新泥“顧少,燈滅了。”他喘著氣,從懷裏掏出麵素白旗,“換了這東西,旗上沒花樣,就道斜裂,像……像道淚痕。”
顧承硯接過旗子,指腹沿著裂帛處摩挲。
江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的銀梭,那道“淚痕”在夕陽下泛著暖光。
“他們不是原諒了過去。”他望著燈塔的方向,聲音輕得像怕驚醒誰,“是終於敢把火,交到一個不怕燒傷的人手裏。”
話音未落,工場裏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
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囚被獄卒押著,卻掙紅了眼往前撲,最前頭的老頭喉結直顫“求先生讓我們修那台鐵木機!蘭芷小姐最後踩的就是它,機底銘牌被砸了,可螺絲……螺絲上刻著‘七’!”
蘇若雪順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
牆角那台蒙塵的鐵木機下,半枚螺絲從鏽跡裏探出來,在暮色中泛著暗黃的光。
她走過去,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枚螺絲——涼意順著指腹竄上來,比銀梭更冷,卻帶著種熟悉的鈍痛,像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肉裏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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