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第七軸語,父影藏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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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裹著鹹濕的水汽鑽進蘇若雪的袖管,她低頭望著掌心裏的銅紐扣,金屬涼意順著指節往骨頭裏鑽。
    母親臨終前那句"織機第七軸"突然在耳邊炸響——她曾以為那是病中囈語,此刻卻像根細針,精準挑開記憶裏蒙塵的線頭。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帶著夜霧的溫軟,"可是冷了?"
    她搖頭,另一隻手已摸向隨身的檀木書匣。
    《斷蘭織訣·終卷》的封皮被摩挲得發亮,翻到最後幾頁時,紙頁發出細碎的脆響。
    泛黃的絹帛上,一行蠅頭小楷在月光下浮起"七軸傳音,古法存真。
    銅軸嵌於織機第七傳動位,軸心中空可藏卷,唯以桑油潤隙、銅針叩七,借聲紋共振,能聞昔年言。"
    "承硯。"她指尖抵住那行字,聲音發顫,"你父親若真留了話"
    顧承硯的背陡然繃直。
    記憶像被扯開的線團——幼時總見父親在月夜裏獨坐織坊,青布衫搭在"歸蘭號"機身上,骨節分明的手反複摩挲第七根傳動軸,有時低低說句"對不住",他那時隻當是父親為生意煩憂,如今想來,那低啞的尾音裏,藏著多少未說出口的話?
    "提籃橋的"歸蘭號"。"他攥住蘇若雪的手腕,掌心滾燙,"那是顧家養了三十年的老機子,從未換過軸。"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青鳥的腳步聲。
    這男人總像片影子,此刻卻帶著少見的急切"少東家,提籃橋工場守夜的老張頭說,今晨有個穿黑布衫的人在"歸蘭號"附近轉悠,被他罵走了。"
    顧承硯的瞳孔驟縮。
    他轉向蘇若雪,目光如刀"必須趕在他們之前。"
    子時三刻,提籃橋工場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陳伯佝僂的身影裹著舊棉袍擠進來,手裏提著個銅皮工具箱,箱蓋內側還貼著顧老爺當年寫的"機匠陳伯,手到病除"八個字——那是顧父二十歲時親手題的,如今墨跡已褪成淡灰。
    "少東家。"陳伯渾濁的眼掃過"歸蘭號",喉結動了動,"這機子,我最後一次修是老爺走的前一夜。"他打開工具箱,取出個青瓷小瓶,"桑油,當年老爺特地上莫幹山采的野蠶繭熬的。"
    蘇若雪扶著機台湊近,能聞到桑油裏混著淡淡鬆脂香。
    陳伯用細竹片挑了一滴油,順著第七軸的縫隙緩緩滴下,油珠在木紋裏洇開,像滴凝固的琥珀。
    接著他摸出根細銅針,指節抵著針尾,"叮"地輕叩軸身——一下,兩下,直到第七聲脆響蕩開,空氣裏突然浮起絲縷細響,像風穿過竹隙,又像有人在極遠的地方說話。
    蘇若雪猛地閉緊眼。
    母親教過她"聽火"心法,是舊時織娘為辨絲質優劣練出的本事——收聲入息,讓耳膜成為一麵鼓。
    起初隻有嗡鳴,漸漸那細響裏浮出模糊的聲線,帶著她熟悉的沉厚"若硯見此音,父已不能言。
    非不願救,實為商局所縛"
    她的睫毛劇烈顫動,指甲掐進掌心。
    顧承硯的手悄悄覆上來,掌心的溫度透過交疊的指縫傳進來。
    "蘇家押產贖人那夜,我簽了字,也撕了名單——因山本已盯上顧氏賬目,若全放,全家皆滅。
    我留殘頁,是盼有日,你能補完"
    聲音突然斷了。
    蘇若雪睜開眼時,眼眶已紅得像浸了血。
    陳伯的手還停在半空,銅針上的油光在油燈下晃,映得顧承硯的臉忽明忽暗。
    "他說"她吸了吸鼻子,將轉述的話咽回半口,"他說撕了名單,是為保全家。"
    顧承硯沒說話。
    他伸手去摸第七軸,指尖觸到木紋裏的油痕,像觸到父親當年的體溫。
    記憶裏那個總在賬本前皺眉的男人突然鮮活起來——他記得父親教他認綢樣時,指腹蹭過織紋的溫柔;記得父親被日商壓價後,在佛前跪了整夜的背影;記得出殯那天,棺材裏放著半卷被撕壞的名單,當時他隻當是父親畏罪銷毀的罪證。
    "原來"他喉結滾動,聲音啞得像砂紙,"原來不是苟且。"
    機台的陰影裏,陳伯用袖口抹了把臉,老皮皺成核桃"老爺走前,塞給我半塊銀圓,說"等阿硯能看懂這機子,把桑油和銅針給他"。"他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展開是枚磨得發亮的銀圓,"我藏了七年,今日總算"
    顧承硯接過銀圓,指腹觸到背麵刻的"硯"字——是父親的筆跡,歪歪扭扭,像他八歲時學寫字的模樣。
    夜更深了。
    提籃橋工場的老鍾"當"地敲了三下,回音撞在織機的木梁上,驚起幾隻夜鳥。
    蘇若雪將《斷蘭織訣》小心收進書匣,瞥見顧承硯的背影在燈影裏拉得老長,他的手還按在第七軸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承硯?"她輕聲喚。
    他沒有回頭。
    江風從破窗鑽進來,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緊抿的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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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若雪知道,有些東西在他心裏塌了——比如對父親的誤解,比如"懦弱"二字的重量。
    而新的東西正在生長,像春芽頂開凍土,帶著疼,卻勢不可擋。
    遠處傳來青鳥壓低的咳嗽聲,是巡夜的人回來了。
    顧承硯終於轉過臉,眼裏有團火在燒,燒得他的聲音都發顫"明日"他頓了頓,像是要把千言萬語都咽回去,"明日讓老周頭把機台擦幹淨,裏裏外外,一寸灰都不許留。"
    蘇若雪點頭。
    她望著他泛紅的眼尾,突然想起方才那道聲音裏的最後一句——"我留殘頁,是盼有日,你能補完"。
    此刻的顧承硯,正站在命運的裂縫前,而裂縫那頭,是兩代人用血和綢線織就的未竟之事。
    提籃橋的夜還在繼續。"歸蘭號"的木軸在月光下泛著暖黃,像塊被歲月溫養的玉。
    顧承硯伸手撫過軸身,仿佛能觸到父親當年的指紋。
    他原以為父親懦弱苟且,此刻才明白——有些堅持,要用沉默來守;有些擔當,要等三十年才有人懂。
    江風掀起蘇若雪月白裙角時,顧承硯正垂著眸,指腹反複摩挲第七軸上被桑油浸得發亮的紋路。
    他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響,像塊石子墜入深潭,蕩開層層酸澀——原來父親不是縮在賬本後發抖的懦夫,那夜在佛前跪到膝蓋淤青的背影裏,藏著用恥辱換生機的算計;那半卷被撕壞的名單,不是畏罪銷毀的罪證,是給兒子留的破局線索。
    "陳伯。"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齒輪,"當年這第七軸,是誰裝的?"
    老匠人的手在工具箱上頓住。
    燈芯"劈啪"爆了個花,照亮他眼角深深的溝壑"是夫人。"他彎腰從箱底摸出塊藍布帕,抖開是截褪色的紅絲線,"老爺走前三天,夫人咳得整宿整宿睡不著,偏要撐著去機坊。
    我扶她時,她手背上全是針孔——後來才知,她偷偷停了藥。"他將紅絲線係在第七軸的榫卯處,"她說,"男人說不出的話,讓機器替他說"。"
    顧承硯的指節"哢"地捏響。
    記憶裏那個總捧著藥碗、連咳嗽都要背過身的溫婉婦人,突然與機台前俯身調軸的身影重合。
    他想起十歲那年撞破母親躲在染坊抹眼淚——當時隻當是父親又為生意爭執,如今才懂,她藏起的或許是替丈夫擔的血。
    "取素絹來。"他轉身走向牆角的織料架,指尖掃過一匹匹待染的生絲,最終停在最裏層的素絹上。
    那絹白得近乎透明,像團未化的雪。
    蘇若雪遞來狼毫時,觸到他掌心的燙,像團要燒穿皮肉的火。
    筆鋒落紙的刹那,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父所未能放之人,我必放之"——當年山本以顧家全族性命相脅,父親被迫在押產文書上簽字,卻偷偷撕去名單關鍵頁,將三十六名被日商誣陷"盜紗"的織工藏進了斷檔裏;"父所未能言之誌,我必言之"——那些深夜裏父親對著織機說的"對不住",原是說給被他"舍棄"的織工,說給被他藏起的火種。
    墨跡未幹,他已將絹布塞進老周頭懷裏"織進"歸蘭號"的首匹布裏,不加任何花色。"老周頭捧著絹布的手直抖"少東家,這機子本是做貢緞的,經緯密得能數清"
    "就用這密織。"顧承硯按住機台,目光掃過"歸蘭號"斑駁的木紋,"他用沉默護家,我用織布立誓——這一機,不為產紗,為還魂。"
    次日晨霧未散,提籃橋工場已擠得水泄不通。
    老匠們圍著新下機的布帛,呼吸都放得極輕。
    陽光斜斜切進窗欞,照在素白的布麵上——原本平整的絹帛突然浮起暗紋,像被風吹皺的水麵,又像有人用最細的絲線,在經緯間繡了幅隱秘的畫。
    "贖紋!"人群裏突然爆出一聲哽咽。
    六十歲的王阿公顫巍巍摸向布麵,指甲蓋在"補完"二字上反複摩挲,"民國六年,我師父為救十八個被巡捕房抓的染匠,就是用這種密織法把名單藏進貢緞裏!
    經線壓三根,緯線挑兩根,離了陽光根本瞧不見"他抹了把臉,眼淚滴在布上,暈開團淡藍的漬,"當年那批布被燒了三十七匹,隻活下三個"
    顧承硯站在織機前,望著布上若隱若現的"補完"二字,喉嚨發緊。
    晨風吹起他的長衫下擺,露出鞋尖沾的星點墨漬——那是昨夜寫字時濺上的。
    他突然想起父親出殯那天,自己跪在靈前罵"懦夫",母親攥著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原來她不是在怪他失禮,是怕他說錯了,怕他把兩代人的苦心,罵成了怯懦。
    "少東家。"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捧著個烏木匣子,匣蓋邊緣沾著陳年的香灰——那是母親的遺物箱,她從前隻當裏麵裝著舊帕子和藥渣。
    顧承硯轉身時,見她指尖泛白,指縫裏露出截銅色的角。
    "方才整理箱底"她掀開匣蓋,一枚與顧父同款的銅軸躺在疊好的月白衫上,軸心處有道細不可察的裂縫,"好像有東西"
    顧承硯湊近時,聞到衫子上殘留的沉水香——和記憶裏母親房裏的味道一模一樣。
    蘇若雪輕輕一掰,銅軸"哢"地裂開,半頁泛黃的信紙滑落,被風卷起半寸,又輕輕落回匣中。
    他看清信首的字跡時,呼吸猛地一滯。
    那是母親的小楷,清瘦卻有力"承硯吾兒,若你讀此,母已赴黃泉——但織機未停"
    蘇若雪捧著那半頁信紙,指尖冰涼。
    她望著信紙上未寫完的字句,忽然想起昨夜在《斷蘭織訣》裏看到的"七軸傳音",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織機第七軸"。
    風從窗縫鑽進來,掀起信紙一角,露出背麵模糊的壓痕——像是另一行字的殘跡,又像是某種織機零件的輪廓。
    她伸手去摸袖中隨身攜帶的秘染膏。
    那是母親教她調的,用蘇木汁和蟬蛻灰熬的,能顯隱墨。
    指尖剛觸到膏體,顧承硯已握住她的手腕。
    他望著信紙上的字,眼裏有淚在打轉,卻笑得像終於等到春汛的河"若雪,我們的故事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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