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恐懼的眼神

字數:3629   加入書籤

A+A-


    餘建國早已在門內等候,心髒怦怦直跳。他拉開一條門縫:“找誰?”
    “請問是餘建國同誌嗎?”中年男人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正式感,“李局讓我來接餘老師。”
    暗號對上了。餘建國深吸一口氣,側身讓開:“請進。”
    中年男人閃身進來,迅速關好門。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瞬間掃過院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最後落在聞聲從二樓樓梯走下來的餘小麥身上。
    餘小麥穿著幹淨的舊外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雖然臉色依舊蒼白,眼窩深陷,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沉靜如水,完全不見前幾日的崩潰模樣。她看著來人,微微頷首:“辛苦同誌了。”
    “餘老師,車在外麵,現在就走。”中年男人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寒暄,“行李盡量精簡,隻帶必需品。”
    餘小麥早已準備好一個小布包,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和那張寶貴的介紹信。她看向弟弟:“建國,家裏交給你和春桃了。照顧好爹。”
    餘建國用力點頭,眼眶發熱:“姐,你放心!”
    她又看向坐在樓下小板凳上、沉默望著她的父親:“爹,我出去看個病,過陣子就回來。”
    餘老栓隻是“嗯”了一聲,用力吸了口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
    沒有過多的告別,餘小麥在中年男人和餘建國的陪同下,迅速走出院門,鑽進那輛灰色桑塔納的後座。車子發動,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駛離了被一棟棟小樓包圍的餘家小院,融入暮色蒼茫的鄉間小路,留下滿院擔憂的目光和未知的凶險。
    北京,西郊,某處外表不起眼的建築群。
    經過數小時的顛簸和嚴格的身份核驗、數次換車,餘小麥被帶入一個內部結構複雜、戒備森嚴的所在。這裏沒有醫院常見的消毒水味,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冰冷的金屬和精密儀器混合的氣息。走廊寬敞卻異常安靜,隻有他們一行三人輕微的腳步聲在回蕩。牆壁是柔和的米白色,但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不易察覺的攝像頭緩緩轉動,發出極其微弱的嗡鳴。偶爾有穿著白大褂或深色製服的工作人員匆匆走過,表情嚴肅,目不斜視,整個環境透著一股壓抑的、高度機密化的氛圍。
    中年男人帶著餘小麥穿過幾道需要指紋和虹膜驗證的厚重合金門,最終來到一條更安靜的走廊盡頭。他停在一扇沒有任何標識、看起來像是特殊合金製成的房門前,對門口一名全副武裝、麵無表情的守衛點了點頭,然後看向餘小麥,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餘老師,小川就在裏麵。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您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安排了最好的專家監控,但目前他的狀態……不太穩定。進去後,請盡量保持冷靜,不要刺激他。有任何情況,按牆上的紅色按鈕。”
    這番話像冰水澆在餘小麥心頭。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守衛操作了一下門禁,合金門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裏麵柔和的光線。
    門內是一個類似高級觀察室的房間,空間很大,一麵牆是巨大的單向玻璃餘小麥這邊能看到裏麵,裏麵看不到外麵),另一麵牆則布滿了各種閃爍的監控屏幕和生命體征儀器。房間中央,燈光被刻意調得很柔和。
    就在那片柔光籠罩下,一個身影蜷縮在角落的地板上。
    那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骨架寬大,肩膀寬闊,正是二十四歲的陳小川應有的體格。他穿著一身特製的、柔軟寬鬆的淺藍色病號服,赤著腳。然而,此刻的他,卻以一種極其脆弱和扭曲的姿勢蜷縮著。他雙臂緊緊抱著膝蓋,頭深深埋在臂彎裏,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隻受到極度驚嚇、試圖把自己藏進殼裏的巨大寄居蟹。他的身體在無法控製地細微顫抖,帶動著寬厚的肩膀也在輕輕聳動,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不安,與他成年人的體型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強烈反差。
    餘小麥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所有的心理建設,所有的堅強,在看到兒子以這樣一種姿態出現的刹那,轟然崩塌。這不是她記憶中那個陽光開朗、甚至有點調皮搗蛋的兒子!這甚至不像一個成年人!巨大的悲痛和難以置信的衝擊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她踉蹌一步,幾乎要癱軟下去,被旁邊眼疾手快的中年男人一把扶住胳膊。
    “小川……”一聲破碎的呼喚,帶著泣音,從餘小麥顫抖的唇間溢出。她掙脫了攙扶,不管不顧地撲到那麵巨大的單向玻璃前,雙手“啪”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兒子,把他從那個恐懼的角落拉出來。
    “小川!兒子!是媽媽!媽媽來了!你看看媽媽!”她的聲音充滿了母性的急切和無法抑製的悲傷,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用力拍打著玻璃,發出沉悶的聲響。
    玻璃另一側,那個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埋在臂彎裏的頭,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僵硬和遲疑,抬了起來。
    餘小麥的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露出的那張臉,確實是陳小川。熟悉的眉眼輪廓,高挺的鼻梁。但此刻,這張屬於二十四歲青年的臉上,卻布滿了一種孩童般茫然無助的驚恐。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卻有些渙散,沒有焦點,裏麵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像一頭迷失在陌生叢林、隨時會被風吹草動驚走的幼獸。他的嘴唇微微哆嗦著,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他茫然地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單向玻璃),眼神空洞而脆弱,仿佛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也認不出玻璃後麵那個淚流滿麵、呼喚他的女人是誰。他隻是本能地感到害怕,身體蜷縮得更緊,喉嚨裏發出壓抑的、類似受傷小動物般的嗚咽聲。
    “小川!是媽媽啊!你看看我!你不認得媽媽了嗎?”餘小麥的心像被無數根針同時紮透,痛得無法呼吸。她看著兒子那完全陌生的、充滿原始恐懼的眼神,看著他強壯的身體卻瑟縮如孩童的模樣,巨大的絕望和憤怒幾乎要將她撕裂。她苦心經營了幾天的堅強外殼徹底粉碎,三天前那種滅頂的絕望感再次瘋狂湧上,夾雜著此刻親眼目睹兒子慘狀的錐心之痛。
    “啊——!”一聲淒厲、絕望到極點的尖叫,終於衝破了餘小麥死死壓抑的喉嚨,在安靜的觀察室裏驟然炸響!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玻璃牆滑坐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失聲痛哭。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一個母親麵對兒子被徹底摧毀卻無能為力的最深重的痛苦與絕望。她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仿佛要把靈魂都哭出來。
    單向玻璃的另一邊,蜷縮在地的陳小川似乎被這淒厲的哭聲驚擾,身體猛地一縮,把頭更深地埋進了臂彎,瑟瑟發抖得更厲害了。
    中年男人和監控室裏的工作人員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隻有一種冰冷的、職業化的凝重。其中一人對著通訊器低聲說了句什麽。很快,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女研究員端著一杯水,輕輕放在崩潰痛哭的餘小麥身邊的地上,低聲說:“餘老師,請喝點水,冷靜一下。” 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餘小麥的哭聲在冰冷的儀器嗡鳴聲中回蕩,顯得格外無助和渺小。這精心打造的安全堡壘,此刻對她而言,卻像一個更巨大的、囚禁著她破碎心靈的牢籠。兒子的近在咫尺,卻如同遠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