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春·華麗籠子裏的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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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春。
    位於首爾三號線地鐵上的安國站附近,繁密古樹比鄰生長,占地巨大綠意盎然,一棟白色巴洛克風格的豪宅藏於其間,遠遠矗立。
    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下,靜謐地呈現著法國文藝複興時期的複古與神秘。
    與豪宅外部散發出的沉穩避世姿態不同,在豪宅二層的房間內,氣氛壓抑沉悶,波譎雲詭。
    巨大昏暗的書房內部,黑衣長者穩坐於紅木長桌內。挺拔寬厚的身體並沒有隨著他上漲的年紀而衰弱下去,反而因越來越高的社會地位更顯莊嚴。
    他的麵前,散落著幾遝照片和一個文件,黃褐色的文件袋封泥破裂,顯然已經被打開過,而幹癟的袋身顯示,那遝照片大概就是曾經裝在裏麵。
    照片上,而立之年的男人穿著紳士得體,卻昂首闊步在肆意大笑;而他旁邊,還有一個幾乎和他長相一模一樣、細看要稍顯年輕的男人,正衝著鏡頭的方向桀驁的揮手。
    兩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互相依偎著向前邁步,像電影裏瀟灑漫步於法國街頭浪漫的吟遊詩人。
    長者指尖有力敲擊著桌麵,咚咚聲緩慢回蕩在空曠的書房內部。
    他抬手理了理額前散落垂下的發絲,盡力維持著身為一位父親最後的體麵,將那些照片緩緩推到了長桌的對麵。
    在長者對麵,女人曼麗秀雅端坐著,厚密的長波浪被挽在腦後,露出嬌俏的耳朵和纖長白皙的脖頸。
    一對白色珍珠懸綴在細密的銀線末端,安靜垂在臉頰兩側。小巧的下巴緊繃著,雙唇緊閉,唇色嬌豔卻不顯妖嬈。
    貝齒輕咬碾磨厚唇,緩緩抬起一雙向上吊揚的濃墨眉眼,沒有看向那遝照片,反而是迎上長者的目光,緩緩對視。
    “你早就知道了?”
    周善寅看出她的淡漠,女人對照片上的內容並不驚奇,索性準備挑明,虎吟出聲,語調悠長卻充滿厭惡。
    “您是指結婚之前還是指,現在?”女人挑眉,自嘲的笑笑,“嗬,那時候並不知道。可既然您知道,又為何不阻止呢?阻止他們交往,或者阻止我們結婚,總要有一樣不是嗎,又何苦鬧到如今這樣難堪的局麵。”
    “你在怪我嗎孩子?記得婚前我們那次並不愉快的見麵,你那麽勇敢赤誠的向我表達著對我兒子的愛意,當時我就提醒過你,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女人慘然一笑,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微晃動,很快再次靜止:“您說,我怕不是把他當做了童話裏的王子而因此失去理智了吧,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婚對象,更不是一個能提供愛意的好伴侶,我需要的那種人,這個家族裏生不出來。”
    “很好,你記得很清楚,我也記得你的回答。你說不是你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你,是我們的家族需要你。”周善寅的語氣中難得流露出一絲溫情,語速漸緩,“你也的確做到了,你為我們的家族找到了延續,劉綺,是周家對不起你。是我這個父親的錯。”
    淚,緩緩滑落,女人膚如凝脂的臉上出現顫動。
    劉綺伸出藕白色的胳膊,纖細柔夷握住周善寅擱置在桌麵上的手背,幹癟的手指上佩戴著一枚巨大的金色戒指,戒麵上昂首嘶吼的獅子是周家的族徽。
    劉綺的胳膊像兩條白色幼蛇初次破蛋而出,用盡力氣死死纏住蛋殼碎屑。
    那樣緊抓不放,又那樣無力徒勞。
    她死死抓著周善寅,雙眼圓睜任憑淚水肆意流淌。
    周家諾大的豪宅冷冷清清,無論誰住進來都會變成籠中困獸,哪怕是這座華麗籠子的建造者和擁有者——她麵前高高在上的高位者。
    他們不再言語,不再敵對,四目相對下用眼中的情感互相表達。
    劉綺愣了愣,她居然在這個霸道獨裁的老男人眼中,看到了那樣濃倦的疼痛。
    眼睛裏的痛,和身體上的痛不同,身體上的傷口終將會有愈合的一天。可是內心中的陰鬱黑暗,卻遲早會將人重新拉入深淵。
    她眨了眨眼,想要重新確認自己的判斷。
    然而周善寅沉浮一生,運籌帷幄四個字早已融入他的血脈,他沒有再給劉綺這個機會。
    那疼痛很快重新被威嚴掩蓋,劉綺覺得無比諷刺,又悲哀地想笑出聲來。
    於是,那雙屬於信徒的求救的手,陡然放開。
    “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母親什麽工作都做過,攢了很久的錢送我出國留學,坐上飛機飛往韓國的時候,我暗中發誓,絕不讓我的孩子有和我相同慘痛的童年。後來,我努力學習,取得了出色的成績,正當我以為要展開不一樣的人生時,發生了那件案子。”
    “如果沒有那件案子,你不會認識政民。”
    “是的。我也沒有想到向我伸來幫助之手的人,竟然是韓國最有名的律師,是您幫助了我。”
    “我也沒想到,你們會因此結緣,那個滿臉淚痕倔強勇敢的孩子,搖身一變成為了我的兒媳。”
    “當時您同意我們結婚的時候,我甚至以為我中了人生頭彩。那麽痛苦的過去,泥潭中滾過的人,有一天居然會穿著昂貴華麗的白色婚紗,嫁給如白馬王子般俊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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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是我的錯。”
    “直到,周數的出生。在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那孩子出生了。而我,也見到了暻瑉。”
    周善寅緩緩將後背抵在檀木椅背上,他咬著牙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聽麵前的這個孩子繼續說下去。
    可他的眼神晦澀難懂,那是一段周家誰都不願承認的關係,那是一個早已叛出家族不配再被提及的名字。
    “父親,我忽然一下子就醒了。我這才明白你當初對我說過的話,我和政民之間的感情宛若遊絲,而暻瑉,隻需要伸一伸手,政民就會拋下我隨著他而離開。父親,您是幫助我脫困、拯救我人生的神,是上至政客商要,下至販夫走卒平等守護他們權益的傳奇律師,可為什麽沒能阻止這一切呢?為什麽要讓無辜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呢?!”
    “你帶政民走吧,離開韓國,去你的國家生活。我會給他聯係好工作辦好簽證,他不是很喜歡教書嗎,可以繼續做這個。我會對外宣布我的長子死於意外,你們離開了,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在被大學趕出大門之後,再把他的醜聞影響到更多人。”
    劉綺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眼神澄清,正色道:“不是我和他,是我們一家三口,都要走。”
    周善寅撐起身子一掌拍在紅木桌麵,暴怒道:“你休想帶走周數!他是我的孫子,是律法界的未來,是我寄予希望的接班人!我可以承受失去一個不爭氣的兒子,甚至是兩個都無所謂!但周數那麽聰明好學,隻有我能讓他待在最完美的階層!”
    劉綺不怒反笑,美眸微漾帶著含水的笑意:“再教育出一個深陷桃色新聞的數學教授嗎?您就沒想過,傳聞和鄙夷並不會隨著當事人的離開而消散,他們會像刀子一般紮進孩子的心裏。周數總有一天會長大,難道您忍心讓他的人生也千瘡百孔嗎?父親,您把周家想得太舉足輕重了,一道簾子的階層罷了,我們與普通人又有什麽不同呢?您高高在上太久,太自以為是了。”
    “你以為,哪怕就是薄薄一層的差距,階層間的簾子,是誰都能隨意掀開的嗎?作為他的母親,難道你想……”
    “父親!”
    劉綺冷冷打斷周善寅的話語,厲聲說道:“如果您當初能夠憐憫政民,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您猜他們會如何選擇呢?會向往您口中這個殘忍冷血的階層嗎?您的兒子沒有選擇,但我要給我的兒子選擇的機會!他如果向往,會憑借自己的能力爬上來的。父親,您在韓國的所謂頂端上,滿懷期待過好以後的日子,等著與他的見麵吧。”
    大概早上出門時周暻瑉噴了香水,氣味彌久不散留在了煙盒上。周政民赤裸著上身撩起額前碎發,公寓內臥室裏巨大鬆軟的雙人床旁,擺放的紅色圓木桌,離他隻有一個手臂的距離。
    伸了伸手,周政民還是忍不住從裏麵抽出一根點燃。自從和劉綺結婚之後,他已經戒煙許久。
    拖著疲憊的身體點燃,淺吸一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昏暗房間,唯有一簇星火忽明忽暗在指間逐漸縮短。
    煙霧上騰,周政民仰起頭,將額前碎發撩起,對著偌大的房間發起了呆。
    一個名字在腦海中被打撈而出。周政民慘然一笑,喃喃自語道“暻瑉,哥哥有點想你了。該死的,明明剛剛還在一起,你不是才出門嗎,可是怎麽,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如果不想被寂寞吞噬,唯一的辦法便是回憶與你有關的一切……暻瑉,我應該想你嗎?”
    食指與拇指輕撚,捏住隻抽了一口、即將燃到底部的煙頭,周政民竟然徒手將它捏滅。
    原本彌漫著香水、煙味兒的空曠房間,陡然發出一陣刺鼻的氣味兒,就像皮鞋踩死了一隻蟑螂。
    赤裸著身體的虛弱男人,厭惡的看著自己燙傷的手指,仰頭栽下了床。
    此時,公寓大門門口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周政民清朗的聲音輕聲問道“暻瑉,是你回來了嗎?”
    沒有人回答,那腳步聲也很快消失。
    周政民內心忽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掙紮著爬起,打算為自己套上隨意散落在地毯四周的衣物。
    然而還沒等他穿戴整齊,高級公寓的厚重木質門,悄然打開。幾道黑影從房門外拉長、蔓延,一瞬間衝了進來。
    “暻瑉!沒時間了,沒時間告別了。他們找上門了。”
    周政民將弟弟送給自己的領帶快速纏繞在紅色原木桌內側的桌腿上,還沒等他找到東西遮擋住,後腦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周政民雙眼翻白,昏死了過去。
    隨著私人飛機啟動時的巨大轟鳴聲,劉綺輕輕依偎在少年散發著奶香的身體上。
    在他們身後,少年的父親神色萎靡緊閉著雙眼,歪靠在寬大鬆軟的座位上。
    周數端坐在座位上,肩膀隻比劉綺矮了一些,眉眼濃密眼角上挑,安靜地看向窗外。
    他不明白為什麽別的飛機上人滿為患,而他們三個卻單獨乘坐一架飛機;他也不明白為什麽父親會忽然被架著身體回家,沉沉睡去,直到現在也沒有醒來的意思;他更不明白自己上課上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要飛去隻存在於母親口中那個記憶中溫暖的國家……
    疑惑叢生,可他選擇暗自觀察,自己得出結論。
    見周數一路沉默不語,人也沒有那麽活潑了,劉綺揉了揉他臉頰上的軟肉,溫柔安撫。
    “你爺爺他,動用了一些關係。”
    劉綺順著他的視線,指了指窗外,聳聳肩。
    小孩子長得實在快,幾年以前還是小小奶奶的肉團子,現在已然褪去嬰兒肥,逐漸展露硬挺的下顎線。
    她抬手將周數攥了一路、早就喝空的牛奶盒子扔掉,縈繞在周數身上的奶香也隨之消散:“在想什麽寶貝兒。”
    “母親,我們要走很久嗎?”
    聽母親主動解釋,周數這才放鬆了身體,慢慢將後背陷入靠背。發絲隨著他的動作滑落,稍稍遮擋住因眉眼生來上挑所形成的攻擊性。
    他不動聲色,問出了最擔憂的事情,音色沒有了小時候的稚嫩,慢慢發育得低沉內斂:“爺爺一個人在那麽大的房子裏,他會冷的。”
    “周家的人,要學會適應這種寒冷,你爺爺早就習慣了。寶貝兒,你在那樣的溫度裏待得太久了,媽媽要帶你去看看更大更暖的世界。”
    周數垂下眼,睫毛陰影氤氳投在白瓷般幹淨的臉上。
    劉綺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已經就是一種回答。這個他生活了八年的國家,也許很久很久他都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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