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服裝廠家屬院裏的皮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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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植綠葉,微風漸暖,春分剛過,大地複蘇。
    位於北京遠郊區的村子裏,相家瑣碎溫馨的日常生活,正被一隻沾滿汙泥的“皮猴子”的喊叫聲所打斷。
    陳舒藍單手拎著不斷掙紮叫嚷的男孩兒的脖領,另一隻手上握著掃床刷不住捶打在他扭動的屁股上。
    “多大的孩子了,還跟著幼兒園的小孩兒一塊兒和泥玩,啊?!早上上學我就跟你說了,今天中午要聚餐,你放了學麻溜兒回家,你倒好,這都十二點半了,還吃個屁啊!”
    “疼疼疼,哎媽我喘不過氣兒了,你鬆鬆手啊好媽媽我快吊死啦!我還是不是你親生的啊?”
    “呸!要不是你長這個猴子樣跟你那個爹一模一樣,我都懷疑在衛生所生孩子的時候給你抱錯了!趕緊回家,拿涼水衝衝跟我去吃飯。”
    “您就這麽對待您親生可愛活潑聰明的兒……哎喲喲,這怎麽還來勁了啊,我親媽!疼!”
    “不疼我還不揍你呢!利索兒的,一桌子人等著你這個壽星開席呢。”
    男孩兒蹬著兩條小短腿,極力與陳舒藍對抗著。
    毛簇簇的兩道眉毛緊扣在一起,黑烏烏的圓眼珠一轉,忽然抱住陳舒藍的大腿。
    仰著一頭亂糟糟的淺色短發,相澤燃雙眼彎彎抿著嘴,撒著嬌討好道:“媽,跟您商量個事兒唄?”
    陳舒藍狠狠歎氣,瞪了他一眼:“說。”
    “今天,不是我生日嘛……那個,下午幫我請假唄,我肚子疼。”
    說著便裝模作樣揉起了肚子,邊揉邊用餘光歪頭瞥著陳舒藍。
    “你、疼、個、屁!合著你遲遲不回家打這主意呢?正好老娘我沒給你準備禮物,我揍你個皮開肉綻算當媽的給你這個逆子的大禮了!”
    “啊!爹!救我!!”
    兩人隨之在服裝廠家屬院裏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追逐戰。
    或許是男孩兒的哀嚎聲太過響亮,又或許是一直躲在門口看戲。
    見兩人追打得差不多了,相國富頂著寸頭,拍了拍洗得發黃、鬆垮垮的白色老頭衫下逐漸發福的啤酒肚,邁著四方步從家裏走出,攔住了高高揚著胳膊正要落下的陳舒藍的手。
    “你倆啊,消停不了兩天。快別鬧了,還等著他吃飯呢。蛋糕早就送來了,隔壁蛋糕鋪子的老高特意給他做的,兩層呢,還雕了個小猴子,跟你一樣皮。小睽,別惹你媽生氣了,你媽為了你的生日,忙活了一早上。你這都六歲了,都上一年級了,還不懂事兒。”
    陳舒藍嗔怪的白了他一眼,果然停手了。
    相澤燃呼啦啦跑到父親身後,抱住父親高大的身體,還不忘探出頭來朝著母親做了個鬼臉。
    “爸,真有小猴子啊?不是像以前那樣就寫個‘猴’?”
    “爹還能騙你。趕緊去衝個澡,拉著你媽去飯店。村口兒那家,你媽喜歡他們家的疙瘩湯。”
    “嘿,得嘞!誰說不是呢,我也喜歡馬叔兒他家的疙瘩湯,我媽真有品味。”
    正當陳舒藍拉著丈夫的手低頭淺笑,露出一雙彎彎月牙眼時,相澤燃黑眼珠滴溜溜一轉,又說:“怪不得我臉上都是雀斑呢,合著就我媽喝疙瘩湯喝的。”
    話音未落,傳來一聲穿破耳膜的怒吼:“相、澤、燃!老娘今天揍你揍定了!”
    相國富“哈哈”大笑猶如虎嘯穿林,大手一揮先一步走出了家屬院大門。
    幾分鍾後,紅塑料盆裏盛滿了水,相澤燃被扒光了沾滿泥點子的衣服,赤裸著身體,抱著兩條腿坐在盆中間。
    陳舒藍用香皂搓著他的腦袋,又很快澆了一盆水衝幹泡沫。
    “真是我親媽……大春天的,給我在院子裏洗澡。”相澤燃幹瘦的胳膊上汗毛直立,忍不住抱怨。
    “少貧,我這不是給你燒熱水了嗎,兌兌,還能冷死你。”
    “呸呸呸,多不吉利啊媽,我生日!”
    陳舒藍將泛黃的毛巾扔在他頭頂,隨意擦了擦。淺色亂發濕濕的一縷縷垂下,脖頸處隱約能看到一個月亮形狀的胎記。
    “對了,下午給你請假了啊,老師說下不為例。你這開學半年,都請多少次假了,你們班主任都快給我臉色看了。”
    “嘿嘿,世上隻有媽媽好……”
    “唱個屁,跑調了。”
    陳舒藍扔過來一個大褲衩,給相澤燃擦吧擦吧大腿上的水漬,拽住他的腿作勢就要套上。
    “別啊媽,我們班同學都穿小褲衩了,就我還在遛鳥兒……”
    相澤燃扭捏地垂著頭,捂著自己的小雞雞。
    陳舒藍“噗呲”一笑,渾圓雙眼彎成月牙兒,手指點了點相澤燃捂著雞兒的手背,相澤燃躲開:“別別別,媽。男孩子的雞兒不能隨便玩兒……哈哈,癢癢癢”
    陳舒藍又點,相澤燃繼續躲,兩人鬧作一團。
    “行行行,明兒媽就給你買。確實是該穿了,媽這不是第一次當媽麽,小睽知道害羞了啊哈哈。”
    相澤燃這才,不情不願地套上褲子,小麥色的臉上罕見紅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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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二人收拾妥當,手拉著手準備前往飯店。拉上上了鏽的小院鐵門鎖住,門軸吱呀呀地響著。
    穿過家屬院裏低矮逼仄的胡同,母親招呼著大門口保安亭裏眯著老花眼聽京劇廣播的狗爺一塊兒吃點。
    狗爺擺了擺手,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拉開玻璃小窗,探出半截花白禿頂的幹癟腦袋,眯著眼喊道:“一點了,一點了。”
    陳舒藍歎了口氣,知道狗爺耳背,笑著點點頭作罷。
    相澤燃嘻嘻哈哈學著狗爺的樣子,用嘴唇將牙齒包起來,口齒不清的重複著:“一點了,一點了。哈哈哈哈哈。得了媽,回頭我打包點疙瘩湯給老頭子送來,他也就能吃點這個。”
    陳舒藍抬手給了他後脖梗子一巴掌,皮猴子這才老實下來:“你對狗爺尊重點,人家可是民族英雄,那是年輕時候上過朝鮮戰場活下來的人。”
    “啊?怪不得狗爺缺了一根手指頭,身子也老大不利索的……那,咱回頭再給狗爺送塊蛋糕吧。”
    “傻孩子,老人年紀大了不能吃糖了。行了咱趕緊走吧。”
    母子二人邁步出了大院,身後的暗紅色鐵門布滿鐵鏽,半開著,搖搖晃晃。
    幾步路的功夫,兩人來到了父親口中的飯店。
    說是飯店,其實就是比小門臉兒稍大一些的門市房,最裏麵用幾塊木板隔出了包間,連個廁所都沒有。
    顛勺兒切菜都是從後麵院子裏接了水管子,在門口的馬路邊上現切現做。
    相澤燃從母親的身後探出頭來,眉眼彎彎,乖巧的打了聲招呼:“馬叔兒。”
    紅臉粗脖的矮個男人正炒著菜,大火從鍋底猛地往上竄。
    顛了兩下鍋之後,香味兒四散,這才抬起頭來笑眯眯的回應:“皮猴子,滿屋子的人就等你了。”
    “回頭您做得了菜,讓我爸跟您喝一個。對了疙瘩湯別放香菜,我聞不了那味兒。”
    “那能不記得嗎,最後一個菜了。小睽你先帶著你媽進屋,生日快樂嗷。”
    “謝謝馬叔兒!”
    陳舒藍一撩門簾,看到屋裏坐滿了人。
    大包間、小包間、大廳、門口,全是附近的鄰居親戚,還有幾個廠子裏的同事,那也是認識多年的老麵孔。
    “嗨,這孩子被老師留下來值日了,來晚了來晚了,一會兒我自罰一杯。”
    “不對啊嫂子,剛我相哥說的可是小睽去……”
    小年輕剛要開口,被他旁邊坐著的媳婦兒杵了一肘子,訕笑著撓撓頭,讓出了身邊的座位,“嫂子你倆坐這,給你倆留的主位,這小壽星,今天必須坐主位。”
    陳舒藍嗔怪地瞪了一眼相國富,埋怨他什麽話都往外說。
    而相國富坐在圓桌對麵,端著酒杯正在敬酒,臉上掛著酒意。
    相澤燃看著明顯喝高了的父親,捏了捏鼻子,扭過頭去翻了個白眼,心事兒藏不住的年紀,臉上已然掛相。
    小年輕被媳婦兒使了個眼色,故意抱住相澤燃逗他:“睽啊,下午去叔兒店裏,叔兒給你拿橙子吃,你不是最喜歡吃橙子了嗎。”
    相澤燃這才噘著小嘴,雙眼彎彎仰頭笑了起來:“謝謝劉叔兒劉姨!趕明兒讓我媽去你店裏買菜!”
    “皮猴子。嗬嗬。”
    兩人正說著話,從劉叔兒的身後鑽出兩個腦袋,一大一小。
    大的是個女孩兒,頭頂梳了個馬尾辮兒,小的是個男孩兒,剃了個寸頭。
    四隻杏仁眼滴溜溜看著相澤燃。
    “喲,劉佳,劉浩!你倆也在啊!”
    “我爸媽都在,我倆能不在嗎。看你這樣兒,怎麽著,你媽還真給你請假了啊?”
    說話的是女孩兒劉佳,一張小嘴語速極快,機關槍似的懟起了相澤燃。
    她和相澤燃從小一起長大,又進了同一所小學,成為了同班同學。
    “小爺我什麽時候吹過牛皮啊,早上跟你說了,肯定能請假,反正不管你了啊,我下午可要瘋玩兒去了。”
    “噢!噢!姐夫帶我一起玩兒!咱去小河邊偷花去,那邊的桃花開得可好了。”
    弟弟劉浩缺了顆大門牙,一說話就漏風,傻笑著搖頭晃腦。
    “偷個屁啊!那都是小女孩兒玩的東西,哥帶你遊野泳去。”
    話音剛落,兩個人的脖子上各自落了一巴掌,抱頭鼠竄。
    小劉兒兩口子和陳舒藍對視一眼,抿著嘴打趣:“我早就跟嫂子說了吧,拴個娃娃親,你家添一大閨女,我家再來一兒子。多好的事兒啊。”
    “嗨,我這刁蠻婆婆,你媳婦兒還不得心疼?”
    “姐你淨逗我們,你這出了名的好脾氣。再說了,你在廠裏當會計這麽些年了,那工人們誰不服你啊,這街坊四鄰的,就屬你人緣好。”
    小劉兒媳婦嘴上抹蜜,說得陳舒藍喜笑顏開。
    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蛋糕也點上蠟燭端了上來。
    相澤燃睜大雙眼趴在桌子沿上,果然和相國富說得那樣,雙層的!好大一隻猴子蹲在蛋糕正中央,神色頑皮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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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起哄著站起身來,七扭八歪唱起了生日歌。陳舒藍攬住兒子稚嫩的肩膀,示意他趕緊許願。
    相澤燃米粒似的碎牙整齊一排,咧開嘴笑著,雙手合十握在胸口,緩緩閉上了眼睛。
    正當歌聲接近尾聲,相澤燃想要睜開眼睛時,門簾被撩起,一聲刺耳尖細的笑聲先一步傳來。
    眾人扭頭望去,相澤燃隨之睜開眼睛。
    “喲,這麽熱鬧。哥,我大侄子生日你都不喊上我,過分了啊。爸在鄉下來不了也就算了,我這個當叔叔的,怎麽能不在呢。”
    和相國富周正的長相不同,瘦得跟個竹竿似的年輕男子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下,是一雙流裏流氣的眼睛。
    相澤燃下意識看了一眼陳舒藍,發現母親的臉色果然不怎麽好看。
    就在相澤燃不知如何是好時,母親越過其他人的座位,掏出錢包在櫃台前準備結賬。
    相澤燃出生那天,鄉下住著的爺爺給他起了一卦,是離上兌下的睽卦。
    爺爺皺眉好久,看著搖籃裏小小的人兒,拍拍屁股起身,在屋外抽了一袋旱煙。
    爺爺以此卦為孩子取名,又添了個小名:小睽。
    陳舒藍心裏不舒服,一直拿眼色暗示相國富拒絕。然而相國富憨直地笑笑,拍了拍肚子,選擇了默認。
    相國富文化不高,很早就輟學養家,反而是他爹,曾經在鄉下的私塾裏念過許久的四書五經,肚子裏的墨水倒顯得比兒子要多。
    之後為了養家糊口,托人進了白事鋪做夥計,又懂了些易經八卦,遠親近鄰沒少來相家卜算。
    對於這些事兒,相國富對他爹隻有敬意沒有抵觸。
    原本自己也打算要留在鋪子裏從事喪葬活計,卻因為弟弟相世安捅了隔壁鎮上的人逃出家裏,追著弟弟離開了鄉下。
    相世安從小好吃懶做,仗著自己年齡小,常常欺負差遣哥哥,而相國富從沒有放在心上,一直照顧拉扯著弟弟。
    偶爾父親去隔壁鎮子出白事兒,相國富便和年幼的相世安相依為命,早已習慣了長兄為父的生活。
    相世安小學沒上完就因為逃學打架被學校勸退,肚子裏哪有什麽墨水,早期做孩子的時候,還能跟著父親老老實實學習做白事兒,還沒成年便野了心思,成天想要離開這裏去外麵闖闖。
    這次闖了禍沒多久,便在狐朋狗友的慫恿下,卷了家裏的錢逃之夭夭。
    幸好被捅的人沒有出現意外,因著相國富父親在十裏八村的威望,打了張五千塊錢的欠條才算了事。
    那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筆巨款,加上相世安卷走的幾千塊錢,相家一夜之間家貧如洗。
    為了讓父親安心,也為了能夠償還這麽一大筆錢,相國富打聽到弟弟的消息後,便收拾行李追隨著弟弟也來到了城裏。
    誰知因禍得福,魁梧健碩的體格和直爽果敢的性格,讓他得到了一份服裝廠保安的工作。
    在幾次擒獲廠裏小偷的勇猛表現下,漸漸混出了名堂,成為了服裝廠的保安隊長。
    母親陳舒藍原名陳順男,因家裏重男輕女的思想,青春期一直被壓抑自我。
    直到高中畢業拿到會計證成為服裝廠的會計後,才逐漸產生反抗的念頭。
    在廠裏與相國富自由戀愛結為夫妻。跟丈夫說了想要改名的想法,誰知相國富十分鼓勵,這才下定決心改掉了原本的名字。
    相國富25歲、陳舒藍21歲那年,相澤燃呱呱墜地,一家三口住在廠子家屬院其中一間小院子裏,倒也其樂融融,充滿了幸福。
    要說唯一讓陳舒藍不滿意的地方,便是相國富那個遊手好閑的吸血鬼弟弟。
    時間一晃而過,牙牙學語的孩童很快到了上學的年紀,而早就成年闖蕩社會的相世安,仍舊時不時靠著哥哥的工資接濟,勉強溫飽。
    這些酸楚陳舒藍從未在相澤燃麵前傾吐過半分,然而早熟的孩子暗中觀察到這一切,並暗暗記在心中。
    眼看著這個所謂的“叔叔”在今天這樣歡快的日子,兩手空空、大搖大擺登門,相澤燃和劉佳、劉浩姐弟倆使了個眼色。
    孩子們心領神會,拿著分到的蛋糕,笑著鬧著,呼啦啦跑向門口。
    路過相世安時,一股腦兒砸在了想要落座的相世安的身上。
    砸完便跑,壓根不給相世安發作的機會。
    “噢!玩兒去咯!”
    “遊泳去咯!”
    相世安的臉色,比身上的蛋糕漬,還要精彩。
    陳舒藍拿好馬哥找來的零錢,餘光瞥到這一幕,悄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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