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院牆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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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不亮,相澤燃就滿頭大汗的從噩夢中驚醒,坐起身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努力平穩呼吸之後,一抬眼,陽光紅彤彤的一頭闖進房間裏。相澤燃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忽然笑出了聲音。
    廚房裏傳來做飯的響動,不一會兒,荷包蛋的獨特香味兒鑽進了鼻子裏。相澤燃貓著腰,在水池子邊上踩著一隻腳,胡亂刷著牙。很快,陳舒藍端著盤子撩開門簾走出了廚房,一邊笑著一邊招呼兒子。
    “快快快,趁熱吃。今兒的沒糊。”
    “我爹呢?”相澤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坐到擺在院中央的折疊桌子前。
    “睡著呢,昨兒夜班,早上冒著寒氣回來的,飯都沒吃就睡下了。你猜怎麽著,三分鍾不到,那呼嚕打的,我愣是沒再睡著。”
    相澤燃捂著嘴笑。什麽事情經由母親嘴裏說出,都變成輕鬆好笑的趣事來。
    “還沒習慣我爹的呼嚕呢,你倆這麽多年了。”
    陳舒藍沒有理會相澤燃的沒大沒小,也坐了下來:“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呀,沒準兒比你爹的呼嚕聲還大!”
    相澤燃嘴裏叼著荷包蛋,含糊不清抗議道:“我才不會打呼嚕呢!我,我也不會喝酒,誰像我爹似的啊,整天醉醺醺的,喝完酒之後呼嚕聲更大!”
    陳舒藍高高舉起胳膊,又輕輕落下,拍了拍相澤燃窄小的腦門:“沒心沒肺的,你爹那是壓力大,要養家的呀。說得好像我們大人就喜歡喝酒一樣,那是應酬,是逃避,是尋常日子裏給自己尋的解悶兒的出口,你個小皮猴子,懂個屁!就敢這麽說你爹啊。”
    相澤燃毛簇簇的兩道眉毛瞬間耷拉了下來,“養家”兩個字,就像一座大山,一旦從父母口中說出,便再也沒有什麽抱怨的理由。
    癟了癟嘴,相澤燃小手一伸,挽住母親豐腴的胳膊,撒嬌似的晃了晃:“媽,等我長大以後,會賺很多錢孝敬你們的!給你買樓房住,給我爹買個三蹦子,讓他在村子裏隨便開!”
    陳舒藍嚶嚶笑了起來,花枝亂顫差點笑出了眼淚。在六歲孩童的眼中,最好的生活居然隻是住樓房和開三蹦子。可是笑著笑著,陳舒藍斂起笑意,難得溫柔地摩挲著相澤燃毛茸茸的頭頂,鄭重點了點頭。
    “好,媽等著!媽也希望你之前說的考一百分不是說說而已,兒子,像咱們這樣的家庭,出路沒有多少,你真的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隻有學到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你的,知道嗎。”
    相澤燃一怔,抬頭看向母親。下意識點了點頭。
    一個上午的課程平穩度過,相澤燃也難得打起精神專注地聽講。而在下午第一節課下課後,田欣彤走到相澤燃的座位前,敲了敲低頭看課本的相澤燃的桌麵。
    相澤燃抬頭,一瞬間想到了什麽。
    “下節體育課,等老師讓咱們自由活動之後,你記得跟我走。”田欣彤一臉鄭重。
    “去哪。”
    “校門口,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你聯係好了?這麽快?”
    田欣彤翻了個白眼,不耐煩的歎口氣:“本小姐要辦的事情,還能辦不好?不過不提這個,你跟佳佳到底怎麽了。”
    相澤燃雙手一攤,聳了聳肩:“什麽怎麽了。”
    田欣彤俯下身,瞪了相澤燃一眼,小聲說道:“你沒看到佳佳臉上身上的傷?你倆不是發小嗎?這你都……”
    還未說完,相澤燃一推課桌猛然站了起來,向著劉佳所在的那排桌椅走去。田欣彤氣得在原地跺腳,憂心之餘,還是跟了上去。然而不等她追上,相澤燃已經大步流星走到劉佳身邊,拉起趴在課桌上的劉佳就往教室門外走去。
    眼尖的同學看到這一幕,立刻發出含義不明的起哄聲。
    “安靜!都想被扣分是不是,叫什麽叫!”田欣彤嬌吼一聲,教室裏立刻沒了聲響。
    樓梯拐角處,劉佳悶頭被相澤燃捏著手腕往前走,踉踉蹌蹌剛要跌倒,相澤燃已經停了下來。
    “你發什麽瘋!”劉佳甩開相澤燃的手,手腕上傳來的熱辣刺痛皮膚讓她亂了呼吸。
    然而相澤燃不管不顧,捏住劉佳的臉頰左右轉動,又用視線在她身上不斷掃視,讓劉佳極其別扭,索性背過身去躲避。
    相澤燃陰沉著聲音,隱隱帶著哭腔:“他打你了?你爸又打你了?”
    沒有回答,有時候沒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相澤燃一個箭步邁到劉佳身前,雙手端起她的雙肩,強迫劉佳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他越是強硬,劉佳越是躲閃,頭更加往下沉去。兩人無聲對峙著,誰都沒有再出聲。
    許久之後,拗不過的劉佳終於緩緩抬起頭來,當四目相對時,一行眼淚先於另一行,快速在臉上滑落。她的臉上,隱隱有著幾道極明顯的暗紅色瘀痕。
    相澤燃深深呼了一口新鮮空氣,頹然放下了手臂,緊接著,一拳垂在牆麵上。
    他覺得心髒扭動著的疼,供氧不足一般喘不過氣來。抬起衣袖,輕輕替劉佳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卻怎麽擦也擦不幹淨,舊的剛被拂去,新的淚水已然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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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澤燃歎了一口氣,語氣緩慢堅定:“劉佳,別怕。有哥在呢,哥想辦法,保護你。”
    不是沒有察覺到劉家夫妻的可以親近,劉浩每次高喊“姐夫”時,也沒有任何大人製止,相澤燃原本隻覺得好玩兒,偶爾甚至用這件事情逗弄認真別扭的劉佳。可若是大人們真的有這個意思,那麽劉佳,就不應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到任何人的傷害,就算是她混賬老爸也不行!劉佳不光是他的玩伴兒,是他的發小,更是智勇無雙的軍師,是相澤燃真心對待、早已認準的好朋友——不是朋友,是好朋友,他怎麽可以容忍,笑得那樣明媚爽朗的女孩兒,枯死於世俗偏見裏。
    僅僅就因為,她生下來不是男孩兒?
    呸!
    相澤燃知道這件事情該找誰來幫忙,然而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劉佳不再難過。
    “走,哥帶你去醫務室。”相澤燃重新拉住劉佳的手腕,這次,他刻意減輕了力道,“咱這麽漂亮的姑娘,臉上可不能跟開花似的。你放心吧,塗點藥膏,明天準好。”
    劉佳抽噎著,卻沒有彈開相澤燃拉著她的那隻手。
    “對了,下節課是體育課,我原本打算跟田欣彤去見一個人,你想不想去。”
    相澤燃試圖將劉佳從低落的情緒裏拽出來,自顧自說著話。
    倚靠在銀色鐵欄杆上的周數,眸色深沉地站在三樓教室門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很快,燥熱的午後空氣逐漸升溫,各年級的同學們懶洋洋三五成群躲在樹蔭下,除了運動隊的幾個人赤裸著上身還在堅持訓練外,黃土操場和水泥地操場上哪還見得到玩耍的身影。
    田欣彤貓著腰,轉身朝後麵的相澤燃和劉佳做了個“噓”的手勢,大眼睛眨巴眨巴悄聲說道:“我帶你們走個近路,那條走廊一般隻有校長和年級主任走動,其他老師是不會路過的。”
    相澤燃和劉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點了點頭。兩人跟在梳了個丸子頭的田欣彤身後,快速在教學樓走廊中穿過。
    很快,從窗戶裏就看到了校門口保安亭的輪廓。此時,田欣彤停了下來,轉身說道:“那裏有個小門,是教師通道。咱們走那裏出去,但不要往保安亭走,我帶你們鑽狗洞。”
    “狗洞?學校裏還有狗洞?”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陣子不是翻新院牆嗎,有一塊牆還沒有修完,隻用了一些磚頭和樹杈子擋住了,其實能直接捅到下坡那個位置,正對著校門口下麵的小賣部。”
    劉佳拉了拉還在解說的田欣彤的校服衣角:“你們是去見什麽人啊,這樣不就算是逃課嗎,要是被老師發現,那咱們仨……”
    田欣彤拍了拍劉佳的胳膊,眼神清亮,鄭重其事說道:“沒時間跟你解釋前因後果了,但是佳佳,這次咱們不是去闖禍的,相澤燃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等我們安全回到學校,再讓相澤燃慢慢跟你解釋。”
    難得看到田欣彤一本正經的樣子,劉佳當即了然,出於信任這兩個夥伴,她點了點頭決定入夥。
    三人快速通過小門,沿著教學樓外的陰影魚貫而出,很快就找到了田欣彤說的那個“狗洞”,翻開石塊雜物,果然在半截牆壁上有一個小缺口。相澤燃打頭陣,先翻身而下,在牆外接應陸續而下的兩人。
    最後下來的田欣彤,雙腳剛一沾地,從對麵小賣鋪裏推門走出來一個人。還沒看清樣子,喑啞的聲音先一步傳到耳邊:“小學妹很準時啊。”
    田欣彤扭過頭看了過去,忽然甜甜笑了起來:“文哥。”
    文哥?
    相澤燃和劉佳對視一眼,這才雙雙看向那位文哥。
    身上穿的是本校的校服,正正經經裏麵是半袖,外麵是校服外套,拉鎖拉到一半,沒有敞懷穿,就連校服褲子的褲腳也沒有改動成“壞學生”那種束腿的樣子,怎麽看也不像是個混混老大。再看外貌,幹淨清爽的寸頭,一對招風耳耳垂圓潤飽滿,並沒有耳洞耳飾,高鼻厚唇眉眼內斂,說不上帥氣頂多算是沉穩。
    然而相澤燃打量了一下文哥的身高和肩寬臂膀,隱約明白了田欣彤為什麽帶他來見自己——那是一副常年打架練出來的身體,和運動隊裏那些練體育的體育生的肌肉有所不同,要更虯實緊致,下盤也更穩健。
    田欣彤將三人互相介紹了姓名,文哥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跟隨自己進到小賣部裏去。相澤燃想起月夜那晚詭暗神秘、封住店門的景象,不由得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好奇心。
    然而推門而入,眼前的景象卻讓相澤燃大失所望,這和家門口的小賣部沒有任何區別,硬要說的話,隻能是更破敗,更髒亂,貨架上的貨品亂糟糟隨意擺放著,似乎並不在乎是否能夠賣得出去。
    而在小賣店櫃台的最裏麵,坐著另一個人,後背隨意靠在椅背上,一雙長腿交疊搭在玻璃櫃台上,手指玩弄著鑰匙扣,一圈一圈緩慢轉動著。
    他的眼睛既沒有看向鑰匙扣,更沒有看向進來的四人,半眯著眼假寐,隻在唇邊淡淡帶著玩味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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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橙子,他們來了。”文哥沉聲說道。
    劉新成長臂一伸,舒展著腰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才直起身子,將椅子掉了個個,騎坐在上麵,拄著胳膊托臉,眼神掃了過來。
    看似吊兒郎當,眼神卻異常犀利。
    “我可是翻牆從我們學校出來的,長話短說,幾個小崽子讓你牽線搭橋到底為了什麽啊。”
    文哥眼神掃過田欣彤,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用最簡短的敘述將整件事情講清楚。相澤燃這才聽出來,文哥已然進入了變聲期,聲音很不正常的顯得有些嘶啞。而在一旁,劉佳聽完前後始末,後知後覺握住了相澤燃的胳膊,這個舉動落到劉新成眼中,讓他笑了笑。
    “小屁孩兒毛都沒長出來呢,居然還……嗬嗬,我明白了。丫挺趙澤皮又犯癢了,居然跑到小學門口耀武揚威的,裝他媽什麽社會大哥啊。”
    劉新成從冰櫃裏拿了幾瓶北冰洋,瓶身泛著水珠緩緩流下,看得相澤燃喉頭滾動——那可是北冰洋啊,五毛錢一瓶!過年過節才能喝到的東西,這個人就這麽遞給他們了?
    劉新成拿出瓶起子,挨個幫他們打開瓶蓋,自己那瓶卻遞給文哥,挑挑眉。
    文哥笑笑,抬腿踢了劉新成一腳,被他快速閃過。手上卻接過了瓶子,在櫃台邊緣,手掌那麽一拍,徒手將瓶蓋打了下來。
    劉新成從身後抽出一根吸管,插了進去,重新騎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喝了起來:“這事兒簡單,那小子就是我們樓下班的,我他媽直接給他一逼鬥,讓丫消停點不就得了。”
    相澤燃一聽,急急脫口而出:“可他爹是我們村的村支書……”
    還未說完,就看到文哥和劉新成對視一眼,古怪地,哈哈大笑起來。
    劉新成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揮揮手,似乎在驅趕小飛蟲似的,不耐煩的說道:“村支書?村支書算個吊!他爹見到我,還不是點頭哈腰的……”
    文哥遞了個眼神,劉新成堪堪閉嘴沒有再往下說。
    “倒不用說什麽村支書不村支書的,大橙子,我是擔心陸一鳴那邊。那小子和趙澤是親戚關係,不會做事不管的。你也別那麽強硬,最好是先跟陸一鳴通個氣兒。”
    劉新成一瓶汽水很快喝完,又從冰櫃裏重新拿了一瓶,這次,他手臂一壓,輕鬆單手跨過櫃台,落到相澤燃麵前,笑了笑:“你小子,挺有種也挺有招兒,居然能找到我。這事兒,哥替你辦。”
    說完,那瓶新的北冰洋被他貼在相澤燃臉頰上,又很快拿開:“鑰匙在櫃台裏麵,回頭記得幫我鎖門。”
    文哥點點頭:“別鬧得太過。”
    “我心裏有數。”
    說完,推開門瀟灑離開了小賣店。
    在文哥的催促下,三人原路返回了學校,剛摸到操場,正好趕上下課鈴響。
    田欣彤大喘一口氣,拍了拍胸口。然而此時的相澤燃,腦海中全是在小賣店裏,文哥和劉新成對話的場景。那幾乎成為他夢魘一部分的神秘小賣店,仿佛毫不起眼的小玩具,被他倆隨意處置。而讓村子裏孩童聞風喪膽的所謂村支書的兒子,又在他們漫不經心的談話中,輕鬆解構為塵埃。
    相澤燃想,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究竟是何麵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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