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涼的水,熱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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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店玻璃窗戶前,陳舒藍與相國富各自坐在桌子的對麵,低頭沉默不語。
    相國富原本還想與相老爺子就分家的決定,再繼續勸阻一下。然而老爺子心意已決,當他說出這個決定之後,整個人都泄了下去,萎頓低迷的反身回了屋子。很快,屋內飄來相老爺子斷斷續續咳嗽的聲音,和那股壓抑潮濕的煙草味。
    相國富邁步想要進去照顧父親,陳舒藍輕輕拉住他的胳膊,在相國富疑惑的眼神中,緩緩搖了搖頭。
    很快,一直陰沉的天空下起雨來。屋簷滴滴答答,落下成串的水珠。陳舒藍心裏一直牽掛著獨自在家的相澤燃,不知道兒子馬上臨近飯點,有沒有按時吃上飯。
    夫妻兩個站在屋外跟父親打了聲招呼,腳步沉重的回到鎮子上準備吃口飯,商量一下接下來的打算。
    當他們在拉麵館裏落座後,陳舒藍觀察到丈夫眉眼沉重,一直若有所思。轉念一想,當即明白了相國富所擔心的事情。
    ——還在派出所裏沒有被放出來的相世安。
    然而,這也是陳舒藍此時此刻最不願意提起的話題。至此,夫妻兩人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一個是不想說,而另一個,卻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很快,熱氣騰騰的蘭州拉麵那碩大的瓷碗被店家端了上來。陳舒藍看著櫃台裏,一直在收拾東西、頭上裹著頭巾的女人,正在用聽不懂的方言與她旁邊寫著作業的小孩兒交談著。孩子還小,不太好管教的樣子,語速很快的頂著嘴。而在廚房裏麵,麵無表情的男人低頭不語,一直揉著麵團,並不參與到話題中去。
    大鍋裏的水,咕嘟咕嘟沸騰起來,升騰起一陣陣白煙。男人將麵條下到裏麵,女人停下交談,依靠著櫥窗的遞菜窗口,等待著食物煮熟。
    陳舒藍看著看著,胸口悶悶的,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可能是陰天下雨的緣故,也可能,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看到了一些警醒。
    相國富拿起桌上的茶水壺,倒了一杯水,推向自己的妻子。陳舒藍舔舔嘴唇,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喝了一口。
    可惜,那杯丈夫體貼倒給自己的水,喝到嘴邊,是涼的。
    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委屈與糾結不再能夠依靠沉默去掩埋掩蓋。陳舒藍此刻多麽希望自己可以如同一個潑婦一般,衝向丈夫的懷裏,撒潑打滾讓這個沉默著的男人繳械投降。
    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不能讓她的小睽擔心。
    話到嘴邊,最終變成了一句委婉的拒絕:“總不能咱們兩個都在這裏,既然父親沒有大礙,我就先回去照顧孩子了。明天他還要上課。”
    相國富閉緊雙目,緩緩向後靠去。他聽懂了妻子的拒絕。
    “去吧。這畢竟,這畢竟……”
    ——這畢竟,是我家裏的事情。
    ——這畢竟,是我的親弟弟……
    陳舒藍慘然一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拿好自己的布包,獨自走進了大雨磅礴中。
    天色漸晚,相澤燃原本還在期待著,黑貓警長會從海棠樹上忽然跳下來,來到院子裏找他們玩。
    周數從廚房裏重新將藍色瓷碗裏裝上貓糧,又把喝水的碗衝洗一遍,拿布擦幹之後,盛上了新的清水。他看著相澤燃仰著小腦袋滿懷期待的樣子,走到相澤燃身邊,食指中指交疊在一起,輕輕在相澤燃腦門上彈了一下。
    “回去洗漱準備睡覺了。”
    相澤燃不甘心地站起身來,小嘴癟著,看起來有些失落:“我已經好幾天沒看見黑貓警長了。”
    “擔心它?”周數輕聲問道。
    “有點。”
    “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字。”
    相澤燃眨了眨眼睛,肢體誇張的朝著周數比劃:“你不覺得它很酷嗎?!它的全身一根白毛都沒有,烏黑烏黑的,結果四個小爪子竟然都是白色的,好神奇啊!你看過《黑貓警長》那部動畫片嗎,壞壞的一隻耳,正義勇敢的黑貓警長!我覺得,它就是那個樣子的。”
    周數扯起嘴角,笑如朗月入懷。月光下,原本具有攻擊性的一雙眼睛,此時亮晶晶的看著相澤燃,安慰道:“放心,它每天清晨才會過來吃東西。如果你起得早一些,應該能碰到它。”
    兩人前後腳走進周數的臥室,隔壁客廳裏亮著昏黃的落地台燈,隱約傳來鋼琴聲,像碎玉珠子劈裏啪啦跌落在盤子裏,是周政民正在彈琴。
    相澤燃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但又聽不清。周數扶著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是我父親在彈鋼琴。”
    “好好聽啊……好似淺淺的聲音在訴說著無盡的情感,聽了讓人想流淚……”
    周數訝異於相澤燃對於音樂情感的敏感與天賦般的理解能力,他相信相澤燃在此之前是沒有接觸過鋼琴曲的,就連自己都很少有機會能夠聽到父親彈奏這首略微有些傷感的曲子。此時聽來,配合著下過雨的夜晚,一切是那樣靜籟,輕易打開了每個人的心靈之鎖,任由真摯的愛意緩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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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數輕輕將下巴抵在相澤燃的頸窩,嘴唇輕輕貼在他的月牙胎記旁,喃喃耳語道:“這首曲子,代表了極致的浪漫主義。是匈牙利鋼琴家李斯特的代表作之一,訴說著愛能戰勝一切苦難的精神。小睽,你很喜歡嗎?”
    相澤燃垂下眼眸,他聽不懂周數說的那些東西,在眾多複雜的句子裏隻抓取了“浪漫”兩個字。沉吟片刻,相澤燃粲然一笑,鄭重地點了點頭:“嗯!喜歡!就像,你家院子裏的這株海棠樹,風吹花落,你站在樹下看書,我當時就覺得,像一幅畫一樣。現在我感覺,就是這首曲子裏的那種情緒,讓我,情不自禁的想要流淚!”
    “傻瓜!”周數溫柔地笑笑,拉起說著傻話的相澤燃的手,強行將他拖走:“很晚了,帶你去洗漱。”
    相國富從夾克外套的內兜裏,掏出一筆皺皺巴巴的紙鈔,仔細數了兩遍之後,陰沉著臉色將錢遞給了鄉親。對方啐了一口唾沫在手指上,數了數確定了數目之後,這才同意了協商解決,拉著哭哭啼啼的女兒的手,一瘸一拐朝著派出所外麵等待著的鄉裏鄉親們走去。
    拿著鋤頭、鐵鍬的眾人,這才罵罵咧咧隨著兩父女四散離開。
    很快,相世安趿拉著一雙布鞋,幹瘦的身體歪歪斜斜走出了調解室,抬頭看到相國富的一瞬間,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沉了下去,滿臉不耐煩的叫嚷著:“你咋回來了。”
    派出所民警冷哼一聲,看了一眼相世安,鄙夷的說道:“哥都不叫一聲?你哥要不趕回來,你以為你能這麽快走?我告訴你!你要還有下一次,就不是交一筆錢就能解決的了!聽懂了沒?!”
    相世安聳了聳肩,慫噠噠訕笑著點頭哈腰。
    相國富將弟弟從派出所裏領了出來,兩人一前一後走下了台階。
    相國富斜睨弟弟一眼,雙手握拳強忍著怒氣。相世安見狀,“嘿嘿”一笑,攬住哥哥壯碩的肩膀,嬉皮笑臉揉了揉肚子:“哥,別生氣了。我都餓了……好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你要不要請我好好搓一頓啊。”
    相國富歎了口氣,鬆開了拳頭。略一沉吟,疲憊的說道:“先別回家裏了,爸頭上還有傷,你一回去,再給他氣出好歹來。”
    相世安裝作沒聽見一般,繼續用身體拱著相國富:“哎呀,說那些幹嘛啊。哥,我真的餓了……我都要暈了。走走走,咱倆吃飯去,哎走吧!”
    同樣的店裏,同樣的位置。相國富給相世安倒了一杯水,相世安一看不是熱水,“嘩”一下倒在旁邊,朝著裏麵揉著麵的男店主嚷嚷道:“怎麽連壺熱水都沒有啊,糊弄誰呢?上茶上茶!”
    “你就作吧!”相國富惡狠狠低聲斥責道,“吃個飯都不安生!”
    相世安置若罔聞,喝著新倒的熱水,翹著二郎腿點起菜來。
    這一頓飯,兩人都有些餓了,看似平靜地低頭快速進食。酒足飯飽之後,相世安拿手掌一摩挲嘴上的油漬,抹在膝蓋的褲子上,拿著牙簽剔著牙,斜眼看著相國富低頭吃著麵條。
    “哥,手裏頭,寬裕不。我這沒錢了,飯都吃不上了。”
    相國富手上一停,並沒有抬頭:“沒錢吃飯,有錢呲妞兒是吧。”
    相世安被戳中痛處,一下炸了毛,激惱起來:“那是她丫倒貼!非要跟我,怎麽攆都攆不走,這下好了,懷了孕了倒怪起我來了……讓她那個便宜爹給我好一頓揍,就是要錢。我他媽哪有錢啊……”
    越說越混賬,越說詞兒越髒。相國富的肩膀漸漸顫抖起來,強壓著怒意不去看他。
    直到相世安越說越激動,不斷埋怨著父親偏聽偏信,不肯幫助自己反而向著外人,連一百塊錢都不肯給自己時,相國富“啪”的一聲捏斷了手裏的筷子,壯碩的胳膊一揮,照著相世安的腦袋,狠狠抽了一嘴巴子!
    相世安被抽得猝不及防,圓睜著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哥哥。這可是從小就疼他愛他的哥哥,是他親哥!相國富從來就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哥?!”相世安怔怔喊了一聲。
    相國富耷拉著肩膀,努力平複著呼吸。他的手掌被這一巴掌震得又麻又痛,垂在身體旁邊的胳膊,也在不斷抖動著。
    相國富的眼眶有些濕潤,他咬了咬後槽牙,硬生生將眼淚憋在眼眶裏。看著桌子上那一雙斷裂的筷子,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窗外的雨水斷斷續續,漸漸停下了。
    相國富長歎一聲,從褲子兜裏掏出幾張紙幣,拍在了桌子上:“世安,父親已經決定分家了。這麽多年,哥給你兜底兜習慣了,你就以為闖了禍之後永遠會有人給你兜底,可是世安,人總歸是要長大的,你難道打算,一輩子都這樣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嗎?”
    相世安看著桌子上的那幾張紙幣,又看了看拎起背包準備離開的哥哥。咬了咬牙,一把將錢掃進手掌裏,狠狠一握。
    他背對著相國富的背影,咬牙切齒地低吼著:“你說過的,你會幫我。你說過的,你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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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國富的眼淚“唰”一下流了下來。虎掌一掃,很快擦開。腳下頓了頓,最終邁步,離開了拉麵店。
    陳舒藍回到服裝廠家屬院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剛走到台階上,陳嬸兒正在準備關門,看到陳舒藍的時候,連忙從凳子上邁下來,拉住了正準備走進家屬院的陳舒藍。
    “哎呀舒藍,終於看到你回來了。”
    陳舒藍彎著眼睛笑了笑,神色有些許疲憊:“姐,怎麽還沒休息呢。”
    “快了快了,旁邊的台球廳還剩一桌客人,等他們閉店了,我就準備關門了。”
    陳舒藍剛要走,陳嬸兒又繼續招呼她:“小睽沒在家。”
    “沒在家?”陳舒藍一愣,有些焦急的問道:“去哪了?這個臭孩子我們一不在家就瘋玩兒……”
    還沒說完,就看到陳嬸兒笑了笑,指了指不遠處的巷子裏,神色神秘:“去他朋友家啦。”
    說罷也就不再賣關子,將事情一五一十講給了陳舒藍。聽完,陳舒藍這才放下懸著的心,眼神溫柔地點點頭:“那孩子,我雖然沒見過。但是不久之前他送過小睽回家,還在狗爺那給我們留了張紙條,那小字寫的,真漂亮!”
    陳嬸兒也在感歎,隨之又想到之前附近鄰居們的議論,下意識總結道:“那家人,一看就不簡單。小睽說要去他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原本還擔心來著,後來一看他家那小孩兒那麽穩重,也就不那麽緊張了。你也別急,他們家很好找的,就在咱們院後麵那條胡同裏。有門牌兒。”
    陳舒藍點著頭,往台階下走去,邊跟陳嬸兒道謝邊朝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幾分鍾之後,周家的老宅門被從裏麵打開,穿著真絲睡衣的女人仰著曼麗秀雅的一張素臉,神色溫柔地倚著門,柔聲問道:“您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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