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被水淹沒的一隻死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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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佳跟在周數身後不足三十米的距離,她隻要一抬眼,甚至能夠看到周數身上的所有細節。
    這個人的肩膀微微下沉,平肩上單背著棕色皮質書包,隱藏住大半的窄腰。
    下半身幾乎都是腿,寬鬆的校服套在他身上竟然能看出身體的輪廓和肌肉線條。
    兩條筆直修長的腿邁步時略微外八,走得又快又穩,優雅中帶著一絲殺氣。
    一雙不知道什麽牌子的白色運動鞋,看起來輕便又簡約,幹幹淨淨一點灰塵都沒有。
    劉佳懷疑自己忽略掉了什麽,不甘心的抬起目光,又從頭開始打量。
    總要有些,有些……
    破綻或是缺點,邋遢亦或汙穢——怎麽可能什麽都觀察不到呢?
    他就不能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嗎?
    他就不能突然蹲下來踩死路邊的螞蚱嗎?
    他不會放屁打嗝挖鼻屎嗎?
    不會突然想竄稀嗎?!
    眼神快速在周數的背影上來回檢索,那一刻劉佳迫切的想要尋到一樣什麽來安慰自己。
    來佐證周數不過就是一個比他們稍大幾歲的平常孩子。
    這樣她還有希望,還能努努力再去把她的友情爭取回來。
    相澤燃還是會成為她最好的朋友,而她,也仍舊是相澤燃的“軍師”,是他最為親密無間的夥伴。
    然而,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有呢,怎麽,什麽都抓不住呢?
    就在劉佳內心無比掙紮,幾乎已經放棄去觀察周數時,村子北邊的垃圾站響起轟鳴聲,一大團白色煙霧蒸騰著衝向空中。
    很快,垃圾焚燒後那股刺鼻的煙塵遍布整個村子。劉佳下意識抬起衣袖掩住口鼻,仍舊能夠聞到一股劇烈的臭味兒。
    而前麵的周數仿佛絲毫沒有聞到一般,不受影響的自顧自走著。
    帶著暖意的風一吹,能看到他圓鼓鼓的後腦勺上碎發隨意飛起,書包垂落的肩帶飄帶似的擺動在腰側。
    周數單手插兜,身體隨著邁步微微晃動。
    陽光下,圓潤白皙的耳垂透出光來,毛茸茸綴了一圈光斑。
    劉佳怔怔停下了腳步,胳膊緩緩從嘴巴上滑落。
    周數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劉佳眼睜睜看著周數步履不停的直視著前方,逐漸走進了周家老宅和家屬院之間的那條小胡同裏。
    胡同裏邊迎風舒展的月季花,紅的、粉的、黃的,開得正豔,隱去了周數挺拔的身影。
    而在這條筆直向上的石子路上,除她以外,空無一人。
    劉佳的右手邊,不遠處他們家的菜鋪門市裏,隱約傳來吵鬧聲。
    劉佳緩緩閉上酸澀的雙眼,用力眨了眨,呼出一口濁氣後,重新邁出了腳步。
    “爸,媽,我回來了。”
    劉佳走進菜鋪裏,小聲打了個招呼。
    沒有人回應她。
    小劉兒滿頭大汗的搬運著泡沫箱,箱子上包著一層保鮮膜,裏麵是新鮮飽滿的瓜果。
    二劉兒坐在櫃台裏,正對著門口的電子秤,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隨口將瓜子皮啐得滿地都是。
    在其他菜鋪還在使用傳統手提秤的時候,小劉兒不顧二劉兒的百般阻撓,花了大價錢買回來了這台秤。
    因為這台電子秤,讓他們家的菜鋪要比其他菜店更受周圍鄰居的歡迎。
    所以平日裏小劉兒囑咐女兒,早晚都要把這台秤擦得鋥亮。
    劉佳先是拿了笤帚把地上的瓜子皮和爛菜葉清掃幹淨,又拿了抹布將電子秤認真擦拭了一遍,這才放下書包,走進菜鋪後麵的簡易廚房,開始準備晚上的飯菜。
    耳邊,並沒有清靜多久,隱隱聽到了父母似乎正在爭執著什麽。
    “劉浩把那西紅柿放下!去,出去玩兒去!”
    小劉兒將寶貝兒子轟出了店鋪,話音剛落,二劉兒便一疊聲咒罵起來。
    “窩裏橫的東西!拿兒子撒什麽邪氣!老娘哪句話說錯了,啊?咱家哪有閑錢幹這個啊!要去你自己去!”
    劉佳淘浣好了大米,從父親留下的一些蔫掉的蔬菜中選了一些好的,靜靜摘好清洗幹淨備用。
    剛擦幹淨手上的水漬,便聽到門外劉浩一直嚷著叫她出去。
    “姐姐姐姐,你快來看。姐!快出來!”
    劉佳一撩門簾,走出菜鋪,看到劉浩蹲在店門前,不知道在看著什麽。
    “怎麽了。”
    劉浩一仰頭,露出嘴角細小的笑紋,指了指地上:“看,螞蟻!”
    門口木頭柱子下麵,有一個隱藏得很好的螞蟻窩,不仔細找根本看不出來。
    四周有螞蟻一行行拖著米粒往窩裏帶,排列整齊眼看就要運到目的地了。
    “你眼神夠好的。螞蟻有什麽可看的,我進去做飯了。”
    “別啊,姐,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劉浩一邊阻止劉佳離開,拉住了她的胳膊,一邊拿著半瓶飲料對準蟻窩澆下去。
    “別!”
    劉佳連忙製止,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水柱嘩啦啦從塑料瓶口傾斜而出,精準滴落到螞蟻窩上,瞬間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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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浩發出一長聲嬉笑,掙脫了劉佳拉著他的那隻手:“姐,可好玩了,你快看。”
    “我在做飯,你自己玩兒先。不要往裏麵倒水,它們會淹死的。”
    “那咋了,天上下雨它們也一樣會死。姐你先陪我玩兒嘛。”
    劉浩強行拉住劉佳,蹲了下來。
    劉佳看到水漬中努力掙紮的螞蟻,不忍心繼續看下去,轉過頭,眼神掃到劉浩手裏的飲料。
    “媽給你買的?”劉佳隨口問道。
    “啊,可好喝了。姐你想喝不?”
    劉佳眼神暗了暗,垂下了頭,幹脆果斷的說道:“不想。”
    劉浩眼珠滴溜溜一轉,笑了笑。
    挽住劉佳的胳膊,搖晃起來:“姐你嚐嚐嘛,可好喝了。嚐嚐嘛,嚐嚐。”
    劉佳吞咽著口水,轉身觀察了一下店鋪裏麵還在交談著的父母,又看了眼飲料瓶身上的鮮豔圖案。
    拗不過劉浩一個勁兒的催促,點點頭,將嘴唇湊了過去。
    瓶口與劉佳的嘴唇不過咫尺距離,劉佳張了張嘴,脖子往前伸長。
    “一口都不給你喝!”
    劉浩臉色一變,快速將胳膊一躲,一仰頭,將剩下的飲料“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姐你真饞,怎麽什麽都惦記啊。”
    劉浩眼皮一翻,瞪了劉佳一眼。
    站起身來跑進菜店裏,和媽媽撒起了嬌。耳邊很快響起了母親柔聲哄著孩子的聲音。
    劉佳原本就是半蹲著前傾身體,此時身體晃了晃。
    雙手泛涼,膝蓋像是麻木了一般,既蹲不下去也無法第一時間站起來。
    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醫院看她還不行呢。就她家那點破事兒,你以為街坊四鄰真是衝她去的啊?一個兩個的,還不都是過去看笑話的。你倒真把他們家當回事兒,住院了不起啊?!”
    說完,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正好落在劉佳的腳下。
    二劉兒一低頭,看到女兒蹲在地上怔怔愣神兒,想也不想抬起腿踹向女兒的後腰,劉佳直接撲倒在地上。
    “在這賣什麽呆兒呢,還不趕緊給你弟做飯去!倒了黴了嫁到你們家,生下你這麽個呆瓜!”
    劉佳雙手撐在地上,跪拜著趴了下去。地上細碎的石子,硌得劉佳手掌生疼。
    默默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母親搖曳的背影,咬緊牙關,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掌,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角。
    一行眼淚,隨之順著臉頰流出。
    “劉佳,趕緊做飯!吃完了你看店啊,我得去打牌。”
    父親的嗬斥從店裏傳出,劉佳吸了吸鼻子,低頭快速擦掉了臉上的淚痕。
    公交車晃晃悠悠慢速行駛著,相澤燃的爺爺坐在單人座椅上,胳膊架在窗戶邊緣,渾濁的眼睛看向窗外。
    自從相澤燃出生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鄉下獨自來到城裏了。
    孩子們應該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和家庭,相老爺子在鄉裏很有威望,不光是有白事時村民會上門找他幫忙,平時大事小情也都會邀請相老爺子同在。
    然而自從得知了陳舒藍住院之後,最近幾天,相老爺子常常奔走在兩個家庭間。
    親家父母那邊雖然沒有刁難責怪相國富,相老爺子自覺臉上無光,沒有教養好兩個兒子。
    尤其是在聽到陳舒藍終於把常年鬱結於心的情緒傾吐之後,相老爺子總想著要做些什麽補償兒媳婦。
    公交車走走停停,終於在縣醫院對麵的車站停了下來。
    售票員攙扶著相老爺子慢慢走下車門,在醫院旁邊的水果店裏,相老爺子買了些陳舒藍喜歡吃的橙子,抱著一大袋東西顫巍巍走進了住院部。
    陳舒藍術後的傷口長得很好,身體上幾乎沒有什麽疼痛感了。
    然而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圈,平日裏豐盈的臉上也不再掛著笑意,總是轉頭看著窗外默默歎息。
    相國富擺擺手,示意相老爺子先離開。
    兩人在醫院附近簡單吃了口拉麵,麵條煮得火候不夠,又硬又燙,相老爺子吃了兩口便失去了胃口。
    相國富倒是沒心沒肺的,呼嚕呼嚕大口吞咽著,很快吃光了自己的那一大碗。
    “你把這碗也吃了吧。”
    相老爺子將麵前那小碗和隻剩下湯汁的那碗換了個位置,相國富繼續埋頭吃了起來,相老爺子將兒子剩下的湯汁喝了個精光。
    “爹,甭操心我們了,家裏也走不開,你說你這一趟趟的,沒必要。”
    相老爺子氣得一拍桌子:“怎麽沒必要!舒藍都要和你離婚了,你還隻知道吃吃吃!”
    一聽到離婚兩個字,相國富耷拉下肩膀,頓時顯得有些萎靡。
    偏偏嘴上還倔強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哎,她說著玩兒的,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相老爺子歎了口氣,重新放緩了語氣,“富兒啊,這事兒本身就是你對不起人家。你還說啥?你得想想怎麽讓她把心裏這道坎邁過去。”
    相國富又胡嚕幾口麵條,一仰頭,也把麵湯喝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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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著不善言辭的大兒子這副樣子,相老爺子佝僂著身子,微微前傾。
    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相國富:“你弟弟現在在哪。”
    相國富如臨大敵,身體快速後仰,幾乎是下意識說道:“和他有什麽關係,你找他幹什麽。我,我不知道!”
    相老爺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卻被相國富輕鬆避開。
    “狗東西!怎麽沒有關係!你把他找來,當著舒藍的麵,表個態道個歉!”
    相國富嘴唇囁嚅,最終低著頭一言不發。
    “爹,不是小安的錯,是我這個當哥哥的……”
    相老爺子幹脆氣得直接離席,轉身離開了小吃店。
    他知道大兒子一直是個好哥哥,無論弟弟遇到什麽事情,總是擋在相世安的身前,傾盡全力為弟弟抵擋著。
    可大兒子不能僅僅是個好哥哥,他已經有了家庭!他還得是陳舒藍的好丈夫,是小睽的好爸爸!
    這麽簡單的道理,相國富不懂?!
    既然他不懂,那就讓做父親的教給他!
    相國富不肯告訴相老爺子相世安的落腳地,不代表相老爺子找不到。
    離開了縣城中心,相老爺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四處打聽起了二兒子的情況。
    日落西斜,溫度反而比正中午的時候還要悶熱。
    相老爺子原本就沒怎麽吃東西,一整天的奔波下來,連口水都沒喝,不停地走在路上。
    黑色布鞋鞋底柔軟,腳底又燙又疼,褶皺的臉上全是汗水,相老爺子抬起衣袖擦了擦,在偌大的城市裏茫然無措。
    自從相國富幫弟弟還清了欠款,兩人之間一直有聯係方式,但相世安怕相老爺子把他抓回家裏,多次囑咐不讓相國富把號碼告訴父親。
    從相國富那旁敲側擊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那就隻能去找同村的年輕人,一家一家碰運氣了。
    相世安居無定所,狐朋狗友雖然多,但沒有幾個人願意收留他。
    有工作的時候就住在宿舍,被辭退了便這家蹭幾天,那家蹭幾天的到處流浪。
    傍晚之後溫度下去一些,相老爺子終於在一個同村的青年嘴裏,打聽到相世安最近常常去一個公園,公園最深處有一個涼亭,許多人都會約在那裏打牌。
    相老爺子知道了位置之後,徒步顫巍巍趕著路,歇歇停停,走了兩個多小時才看到那個公園。
    眼看著日落西山,天色漸黑。
    相老爺子在門口喘了幾口氣後,佝僂著身體走進了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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