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五:麵中暗號

字數:4484   加入書籤

A+A-


    民國十二年的秋雨裹著硝煙味,將青石板路浸得發亮。我攥著空癟的口袋站在福生麵館簷下,看著木牌上"陽春麵七分,炸醬麵一毛二"的價目表咽了咽口水。後廚飄出的蔥花香氣勾得胃袋發酸,終於還是咬牙推開了斑駁的木門。
    "來碗炸醬麵!"話音未落,蒸騰的熱氣已模糊了眼鏡片。粗瓷碗重重擱在桌上時,油亮的黃豆醬裹著勁道的麵條堆成小山,碼著的黃瓜絲脆得能聽見響聲。我狼吞虎咽扒拉著麵條,直到碗底露出最後一粒青蒜,才驚覺出門時匆忙,竟將皮夾忘在了宿舍枕頭底下。
    掌櫃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我攥著衣角的手指都在發燙:"對不住,我這就回去取......"
    "慢著!"油膩的嗓音混著濃烈的煙草味襲來。穿紡綢長衫的男人斜倚在門框,墨鏡下的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袖口露出的懷表鏈晃得人眼暈,"這位兄弟,我看你不像吃霸王餐的主兒。"
    我抬頭撞上他墨鏡後的目光,那抹暗藏鋒芒的冷意讓後頸汗毛倒豎。男人指尖夾著的哈德門香煙輕叩桌麵:"王記綢緞莊的王海,交個朋友。"他掏出銀元往櫃上一擲,叮當作響的聲音驚得跑堂的差點打翻托盤。
    雨勢愈發洶湧時,王海撐著黑傘消失在巷子拐角。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泥水濺濕褲腳也渾然不覺。轉過三條弄堂,他突然閃進一間掛著"清水堂"匾額的澡堂子。蒸汽彌漫的更衣間裏,他摘下墨鏡擦拭鏡片,露出眉骨處猙獰的刀疤:"小同誌,跟了一路,該問什麽就問吧。"
    我僵在原地,看著他利落地解開長衫,後腰別著的勃朗寧泛著冷光。還未等我開口,一聲貓叫突然刺破蒸騰的霧氣。一隻玳瑁貓不知何時溜進更衣室,濕漉漉的尾巴掃過王海的褲腳,脖頸處拴著的鈴鐺墜著枚刻有櫻花的銅片。
    "這是千鶴子養的貓。"王海彎腰抱起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銅片,"她全名鬆本千鶴子,在憲兵隊當翻譯。上個月幫我們送出了關東軍布防圖,代價是......"他喉結滾動,將後半句話咽進喉嚨。玳瑁貓突然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臉,絨毛上還沾著未幹的雨珠。
    門外突然傳來皮鞋踏水的聲響,王海迅速將貓塞給我,壓低聲音道:"帶著它去霞飛路的百合洋行,暗號是"要兩斤山葵"。記住,活著比什麽都重要。"蒸汽重新漫上來時,他已重新戴上墨鏡,搖著折扇踱出更衣室,仿佛又變回那個油滑的綢緞莊老板。懷中的玳瑁貓發出輕柔的呼嚕聲,我握緊銅片,掌心沁出的汗很快洇濕了冰涼的櫻花紋路。
    懷中的玳瑁貓突然弓起脊背,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咽。王海剛跨出更衣室的背影猛地一頓,我這才聽見門外傳來的不僅是腳步聲,還有軍刀碰撞的叮當聲。
    “鬆本主管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掌櫃的顫音被“嘩啦”一聲推門響截斷。王海折扇輕敲掌心,不慌不忙轉身,鏡片後的眼神卻如淬了毒的匕首。穿藏青色和服的女子立在雨幕中,鬆本千鶴子腕間的銀鈴與貓頸銅片同時輕響,櫻花圖案在雨水中重疊成詭異的暗號。她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軍靴碾過滿地積水,卻將槍口有意抬高,避開屋簷下躲雨的中國百姓。
    “王老板又在這風流?”千鶴子的日語帶著京都特有的軟糯腔調,折扇輕點王海肩頭,看似親昵的動作下,袖口滑落的紅繩玉佩與王海懷表鏈上的紋路嚴絲合縫,“龜田少佐說有人看見你跟可疑人物接頭。”
    龜田少佐從千鶴子身後轉出,軍刀出鞘半寸,寒光映在王海蒼白的臉上。我被拽到亮處時,懷中的貓突然“嗷嗚”一叫,利爪撓向龜田的臉。混亂中,千鶴子的傘尖挑起地上的銅片,櫻花圖案映著她眼底的寒光:“龜田君,憲兵隊的人還在碼頭等著您驗收軍火呢。”
    “少拿大佐壓我!”龜田突然暴喝,軍刀猛地刺向王海。千鶴子身後的日本兵同時舉槍,卻晚了一步——刀鋒直直沒入王海右肩,鮮血瞬間浸透他的紡綢長衫。玳瑁貓發了瘋似的撲向龜田,在他臉上留下數道血痕。
    “走!”王海用染血的折扇狠狠敲向龜田後腦,踉蹌著將我推向千鶴子,“城西破廟……暗號是……”他的聲音被龜田的咒罵聲淹沒,第二刀狠狠紮進他的腹部。千鶴子的傘骨彈出寒光,抵住龜田咽喉,她身後的日本兵終於扣動扳機。
    槍聲在雨幕中炸響,龜田的屍體倒在王海腳邊。王海靠著牆緩緩滑坐下去,染血的手摸索著摘下墨鏡,露出眉骨處猙獰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千鶴子冒險從日軍監獄救出他時留下的印記。“告訴……那位朋友……”他的氣息越來越弱,最後一抹笑卻綻放在嘴角,“我這身漢奸皮,終於能脫了……”
    雨越下越大,玳瑁貓竄上牆頭為我們引路。千鶴子解開和服外褂裹住我發抖的肩膀,櫻花簪子在她鬢邊輕輕搖晃:“王海桑用命換來的機會,不能浪費。”她腕間的銀鈴隨著步伐輕響,與遠處此起彼伏的槍聲交織,像是為逝去的人奏響最後的挽歌。而龜田的屍體,早已在雨中無人問津,被正義的子彈終結了罪惡的一生 。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千鶴子蹲下身子,輕輕合上王海圓睜的雙眼。她指尖撫過那枚與自己玉佩紋路相合的懷表鏈,喉間溢出壓抑的哽咽:"三年前在憲兵隊地牢,他渾身是血還笑著說"這身傷換二十個百姓出城,值了"。"她起身時,和服下擺掃過龜田的屍體,櫻花刺繡沾染血漬,"龜田早該為販賣鴉片、屠殺婦孺付出代價。"
    玳瑁貓突然躍上殘破的窗欞,對著雨夜發出急切的叫聲。千鶴子身後的日本兵迅速圍攏,為首的年輕士兵解下披風遞給我:"鬆本主管常說,戰爭不該讓孩子流血。"他軍裝上的勳章在雨水中泛著冷光,"我們的父親曾是反戰同盟成員,如今...由我們接過父輩的槍。"
    城西破廟的簷角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推開門的刹那,檀香混著草藥味撲麵而來。供桌上的油燈突然爆亮,穿灰色僧袍的男人轉身,露出半邊纏著繃帶的臉——那是張混血麵孔,左眼是深邃的藍,右眼卻流淌著東方人的琥珀色。
    "伊集院隼人。"千鶴子躬身行禮,腕間銀鈴與男人腰間的銅鈴共鳴,"王海犧牲前,將情報托付給這位少年。"
    隼人翻開破舊的佛經,夾層裏露出泛黃的關東軍布防圖。他指尖劃過標注著"生化武器庫"的紅點,繃帶下滲出的血珠落在圖上:"龜田的死會驚動高層,我們必須在三日內摧毀這個據點。"他望向我懷中瑟縮的玳瑁貓,"這隻貓脖子的銅片裏,藏著進入基地的密鑰。"
    廟外突然傳來密集的犬吠,探照燈的光束刺破雨幕。千鶴子迅速抽出傘中短刀:"是崗村的巡邏隊!隼人君,帶著孩子從密道走!"她轉身時,和服袖口滑落,露出臂上用中文刺的"止戈"二字。
    我跟著隼人鑽進神像後的暗道,潮濕的石壁上刻滿歪扭的中文詩句。身後傳來激烈的槍聲,夾雜著千鶴子清亮的日語呼喊:"天皇陛下的旨意,是讓你們屠戮平民嗎?"玳瑁貓突然跳下地,用利爪刨開牆角的泥土,露出鏽跡斑斑的鐵盒——裏麵整整齊齊碼著二十枚櫻花徽章,每一枚背後都刻著不同的名字。
    "這些都是為和平而死的人。"隼人將布防圖塞進我懷中,藍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現在,該由活著的人,完成他們未竟的心願了。"暗道盡頭透出微光,遠處傳來的不僅是槍炮聲,還有嬰兒的啼哭與母親的哼唱,在雨夜裏倔強地生長著,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種。
    密道盡頭的微光中,隼人將一枚櫻花徽章別在我衣襟,指尖沾著的硝煙味混著雨水:“記住,真正的戰爭從不在槍膛裏。”廟外的槍聲漸歇,千鶴子最後的呼喊卻穿透雨幕——她用標準的東京音朗誦著《百人一首》,詩句混著日語嗬斥與子彈破空聲,最終歸於死寂。
    三個月後的深夜,我蜷縮在軍火庫通風管道裏,懷中的玳瑁貓突然豎起耳朵。千鶴子臨終前塞給我的銅片正在發燙,與隼人改裝的懷表產生共鳴,解鎖了基地深處的鐵門。當生化武器的玻璃罐在炸藥中炸成碎片時,我聽見遠處傳來千鶴子常哼的《櫻花謠》,那是她教給難民孩子的第一首歌。
    戰爭進入第七個年頭,隼人在一次空襲中為保護孤兒院的孩子,用身體擋住了彈片。他最後的笑容定格在廢墟中,手裏還攥著沒送出的反戰傳單。而那些曾跟隨千鶴子的日本士兵,有的化作隱秘戰線上的暗樁,有的在運輸途中故意損毀軍火,用各自的方式為這場不義之戰畫上句點。
    日本投降那日,整個城市沸騰了。我帶著千鶴子留下的銀鈴、隼人的懷表,還有那隻年邁的玳瑁貓,站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陽光穿透雲層,照在牆上未洗淨的標語“還我山河”上,也照亮了街角新開的麵館——木牌上“福生麵館”四個字,是用千鶴子教我的日語假名與漢字寫成。
    多年後,當我撫摸著陳列在紀念館裏的櫻花徽章,總想起那個秋雨綿綿的午後。那碗沒付成錢的炸醬麵,那隻改變命運的鳥蛋,還有那些用生命守護和平的人。暮色漸濃時,我抱著老貓坐在千鶴子犧牲的舊址,風掠過空蕩蕩的袖口,仿佛還能聽見她教我唱《櫻花謠》的聲音。
    “さくら さくら……”沙啞的歌聲從喉間溢出,老貓突然豎起耳朵,渾濁的眼睛泛起微光。它顫巍巍地站起身,用腦袋蹭著我掌心的銀鈴,跟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喵喵”聲。這跨越戰火的和聲裏,飄落的櫻花停在陳列櫃的玻璃上,與千鶴子最後的“止戈”字跡重疊成永恒。
    喜歡永不褪色的印記請大家收藏:()永不褪色的印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