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不褪色的光芒(重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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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歲那年的春天,是被蜜浸透的。陽光暖烘烘地鋪在街道上,像流淌的金箔。每次路過便利店,我總會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鼻尖被壓得扁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貨架上那排鍍金箔紙的巧克力。它們在暖光下流轉著迷人的色澤,像凝固的陽光塊,每一道反光都撓得我心癢癢。
    “囡囡,那是金箔巧克力,可甜啦。”媽媽牽著我的手,指給我看。她的手指修長,指腹帶著洗衣粉的檸檬香,“黃色是招財貓的鈴鐺色,吃了會有好運哦。”從那以後,我便心心念念著那枚巧克力。
    為了得到它,我開始偷偷攢零花錢。早餐的牛奶錢、過年的紅包,我都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塞進小豬存錢罐。每一枚硬幣落進去,都像是離金色的夢又近了一步。三個月後,我終於攥著皺巴巴的紙幣,站在了便利店櫃台前。
    “阿姨,我要那個金箔巧克力。”我鼓起勇氣,聲音還有些顫抖。店員笑著把它遞給我,粉色糖紙包裹著金色的夢,在我掌心沉甸甸的。“囡囡咬開就是小富婆啦。”媽媽刮了刮我的鼻尖,眼裏滿是寵溺。
    當我輕輕咬開巧克力,金箔在齒間碎成星芒,甜得發苦的可可漿瞬間在舌尖綻放。我盯著箔紙上映出的自己,眼睛亮得像含著兩粒黃水晶。那包糖紙被我視若珍寶,夾在語文書裏,每天早讀翻開《秋天的雨》,就能看見藏在“銀杏樹的小扇子”間的碎金。
    可這美好的一切,在十一歲的梅雨季戛然而止。那天,我蹲在文具店挑筆記本,聽見兩個女學生咬著筆杆竊竊私語:“你看這封麵的黃,跟那種書似的。”她們指尖敲著米黃色的碎花封麵,“黃”字從舌尖滾出來時帶著黏膩的顫音,像吐掉的葡萄籽。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上周在巷口撿到的雜誌,封麵女郎的比基尼帶也是這種暖黃,旁邊還用紅筆圈著“男人必看”。那一刻,我仿佛被一道電流擊中,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半截。
    當晚,我像著了魔一樣,把所有帶黃的物件都翻了出來,一股腦塞進紙箱。金箔糖紙在打火機下蜷成黑灰,刺鼻的焦味彌漫在房間;檸檬黃發卡被我狠狠掰斷,清脆的聲響像心碎的聲音;就連媽媽的薑黃色圍巾,也被我埋進衣櫃最深處,壓在厚重的冬衣下麵。
    當最後一本《安徒生童話》封麵是穿黃裙子的拇指姑娘)被塞進紙箱時,我看見自己在衣櫃鏡裏的臉,蒼白得像褪了色的紙。從那以後,黃色成了我心底的禁忌,是不能觸碰的灰暗地帶。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習慣了生活裏沒有黃色的存在。直到那個蟬鳴刺耳的正午,一切又發生了改變。我路過巷口的文具店,不經意間瞥見新到的熒光筆在陽光下招搖。其中一支明黃的筆帽上印著小太陽,光芒像是要溢出來。
    鬼使神差地,我摸出零錢買下它。筆尖剛在草稿紙上點出光斑,就聽見身後傳來嗤笑:“喲,小學生也愛騷黃?”我轉過頭,看見穿花襯衫的男人斜倚著電線杆,指尖夾著的煙卷泛著琥珀色,眼神裏滿是輕蔑與戲謔。我認得他,是當年在巷口議論“黃裙子”的人之一。
    熒光筆在掌心發燙,我看見他花襯衫上的向日葵圖案正在扭曲,明黃的花瓣滲出灰黑色的汁液,就像被汙染的靈魂。“顏色有什麽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繃直的琴弦,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錯的是你們的眼睛。”
    男人愣神的瞬間,我舉起熒光筆在他襯衫上畫了個圓圈。奇跡般地,明黃的筆跡在布料上燒出焦痕,露出底下原本的白色經緯——那片向日葵圖案竟像是浮在表麵的油彩,被高溫一灼,就顯了原形。
    “每抹黑一種顏色,就會在靈魂留道疤。”我想起昨夜夢見的黃芒將軍,他的金甲在月光下流淌成河,“你看這焦痕——”指尖撫過布料上的凹痕,竟有溫熱的觸感,“是顏色在喊疼。”
    男人捂著襯衫後退,煙卷掉在地上濺起火星。我低頭看著掌心的熒光筆,筆杆上的小太陽正在發光,那些被我囚禁多年的黃色突然決堤:金箔糖紙的碎光、媽媽圍巾的紋路、語文書裏的銀杏頁,還有九歲生日那天,蛋糕上插著的三根小黃鴨蠟燭。
    “以後敢再用髒話說顏色...”我晃了晃熒光筆,筆尖的光斑在他瞳孔裏跳成小火苗,“我就把你心裏的灰挖出來,曬在太陽底下。”
    他轉身跑時踢翻了垃圾桶,滾出的過期雜誌封麵被風吹得嘩啦響。我彎腰撿起那本雜誌,用熒光筆在女郎的比基尼帶上畫了道豎線——黃色的豎線穿過粉色布料,竟變成了一麵迎風招展的小旗,旗麵上映著遠處的銀杏樹,葉子正黃得透亮。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拆開紙箱。金箔糖紙的灰燼裏,竟躺著半枚完整的箔片,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的七色;媽媽的薑黃色圍巾被我重新圍在脖子上,鏡中的人眼睛裏又有了星星,那是被囚禁多年的光,終於咬破繭房。
    從此,我的筆袋裏多了支熒光黃的筆。每當有人用異樣的眼神指著它,我就會在紙上畫出燃燒的太陽,看著那些目光從油膩變成清澈,像春雪融化後露出的新綠。因為我知道,真正該被審判的從來不是顏色,而是給顏色潑髒水的人。而每一種幹淨的顏色,都值得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發光。
    可生活總愛給人出其不意的轉折。高二那年,學校組織了一場“色彩與文化”的學術講座,主講人是著名的色彩學教授林耀。我本以為這隻是一場枯燥的理論灌輸,卻沒想到,它成了我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
    講座上,林教授展示了大量關於黃色在不同文化中的象征意義的圖片和資料。從河姆渡的黃陶,到敦煌壁畫裏迦葉尊者的袈裟;從王羲之的《黃庭經》,到陝北農民在黃土地上播種的畫麵。每一張圖片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對黃色認知的新大門。
    “黃色,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一直承載著豐富的內涵。它可以是皇權的象征,也可以是豐收的喜悅;它可以是智慧的啟迪,也可以是希望的曙光。”林教授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但不知從何時起,它被一些低俗、不良的觀念所玷汙,失去了原本的光彩。這不是黃色的錯,而是我們對文化的曲解和褻瀆。”
    講座結束後,我鼓起勇氣找到林教授,把自己多年來對黃色的困惑和經曆一股腦說了出來。林教授靜靜地聽完,扶了扶眼鏡,說:“你願意來我的實驗室幫忙嗎?我們正在進行一項關於‘重塑色彩文化’的研究,也許你能在這裏找到答案。”
    就這樣,我成了林教授實驗室的一名誌願者。實驗室裏擺滿了各種色彩樣本、古籍資料和先進的分析儀器。在這裏,我結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有研究生、藝術家,還有對色彩充滿熱愛的社會人士。
    我們的研究工作並不輕鬆,每天都要查閱大量的文獻資料,分析不同文化中色彩的演變和內涵。為了還原一種古老的黃色顏料,我們甚至要親自去深山裏采集礦石,進行提煉和實驗。但每當看到那些被重新解讀和賦予新生命的色彩,我內心的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在研究過程中,我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在網絡世界裏,黃色被汙名化的程度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各種低俗、暴力的內容常常被貼上“黃色”的標簽,導致人們一提到黃色,就會聯想到負麵的東西。為了改變這種現狀,我們決定發起一場線上的“色彩保衛戰”。
    我們創建了一個名為“色彩之光”的網站,定期發布關於色彩文化的科普文章、藝術作品和創意視頻。我們還組織了線上的色彩繪畫比賽、文化講座和交流活動,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從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敢於在網絡上發聲、傳播色彩之美的倡導者。
    然而,我們的行動並非一帆風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開始在網絡上攻擊我們,說我們是在“美化低俗”、“宣揚不良文化”。他們在網站上發布惡意評論,甚至試圖黑進我們的服務器。麵對這些困難和挫折,我們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定了信念。
    “我們不能讓那些黑暗的言論淹沒色彩的光芒。”林教授在一次團隊會議上說,“每一種顏色都是大自然的饋贈,都有著它獨特的價值和意義。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份美好傳遞給更多的人。”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色彩之光”逐漸發展壯大,成為了一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色彩文化交流平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新審視對色彩的認知,黃色也逐漸擺脫了那些負麵的標簽,恢複了它原本的光彩。
    多年後,當我站在自己的色彩藝術展上,看著那些用各種黃色調創作的作品,心中感慨萬千。從童年時對黃色的熱愛與恐懼,到如今用色彩傳遞希望與美好,我走過了一段漫長而曲折的道路。
    展覽的最後,是一幅巨大的壁畫,畫的是一片金黃的麥田,陽光灑在麥穗上,泛著耀眼的光芒。在壁畫的下方,寫著一行字:“讓每一種顏色都在陽光下綻放光彩,因為它們都是生活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