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白蟒透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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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的瓷磚縫裏總滲著股潮濕的黴味,我用食指摳著鏡麵邊緣的矽膠,第三塊鏡子終於被撬開了。玻璃背麵的銀塗層像剝落的痂片,露出後麵灰蒙蒙的水泥牆——本該是這樣的。
但現在那裏盤踞著一團雪色的東西,鱗片在浴霸的暖光裏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我後頸的汗毛猛地豎起來,手裏的改錐“哐當”砸在洗手池上,那團東西緩緩抬起頭,兩隻琥珀色的眼睛正對著我。
是條蟒蛇,通體雪白,長度幾乎占滿了整麵牆的夾層。它沒有吐信子,隻是安靜地盤著,鱗片摩擦的沙沙聲像蠶在啃食桑葉。我退到浴室門口,後背抵著冰涼的門框,這才發現鏡麵早有裂痕,從右上角蔓延到中央,像道閃電劈開了現實。
“你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蟒蛇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瞳孔縮成細縫,忽然朝我歪了歪頭。
這棟老樓的每個角落都藏著秘密。三樓的張太說她的衣櫃會在午夜自動開關,五樓的男孩總抱怨天花板有彈珠聲,但沒人告訴我,鏡子後麵能藏著條白蟒。我蹲在浴室門口觀察了它三天,發現它從不出現在其他鏡子裏,隻守著這塊嵌在承重牆裏的老鏡子。它不吃不喝,偶爾會用尾巴尖敲打鏡麵,發出規律的篤篤聲。
“你餓嗎?”第四天清晨,我舉著片生牛肉貼在鏡麵上。白蟒的鼻子湊近玻璃,溫熱的呼吸在鏡麵上凝成白霧。它沒有張嘴,隻是用頭頂了頂我的手指,冰涼的觸感透過玻璃傳來,像塊被溪水浸泡過的玉石。
我開始和它說話。說公司裏總搶我功勞的組長,說樓下便利店過期的牛奶,說童年時養過的那隻橘貓。它總是靜靜地聽著,有時會把身體盤成更緊湊的圈,像在給我回應。有次我哭了,眼淚滴在鏡麵上,它突然用尾巴掃過牆麵,夾層裏落下片幹枯的玉蘭花瓣。
那是我奶奶生前最喜歡的花。她去世後,我搬來這棟她住了一輩子的老樓,衣櫃裏還掛著她的藍布衫,抽屜深處藏著沒織完的毛衣。
鏡麵的裂痕越來越大,像蛛網般爬滿整個玻璃。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十點,推開浴室門,看見白蟒正用身體撐著裂痕,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裏亮得驚人。月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它的鱗片反射著碎銀似的光,我這才發現,那些鱗片上布滿細密的花紋,組合起來竟像幅微型星圖。
“你在等我?”我走過去,指尖穿過裂痕的縫隙,第一次觸碰到它的鱗片。比想象中更光滑,帶著種玉石特有的溫潤。白蟒沒有躲閃,反而用身體纏住我的手腕,冰涼的觸感順著手臂蔓延到心髒,像道電流劈開了記憶。
畫麵突然湧進腦海:暴雨傾盆的夏夜,奶奶抱著我坐在鏡前梳頭,鏡子裏映出她鬢角的白發。“這鏡子啊,連通著另一個世界。”她用桃木梳敲了敲鏡麵,“等你長大了,會遇見守護它的生靈。”那時我以為是童話,直到此刻,白蟒的尾巴正卷著那把桃木梳,從鏡麵裂痕裏遞出來。
梳子上還纏著根灰白的頭發。
我和白蟒的關係變得奇妙起來。我會把熱毛巾敷在鏡麵上,幫它驅散夾層裏的寒氣;它則會在我失眠時,用鱗片敲擊牆麵,奏出像搖籃曲般的節奏。有次我感冒發燒,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用冰涼的東西貼我的額頭,驚醒時發現鏡麵裂痕裏伸出來一截雪白的蛇尾,正輕輕搭在我的額頭上。
“謝謝。”我握住那截尾巴,它沒有縮回去。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月光透過裂痕落在白蟒身上,它的鱗片開始發光,星圖般的花紋流轉著幽藍的光。我忽然明白,奶奶說的另一個世界,或許就藏在這些鱗片的紋路裏。
公司體檢那天,醫生說我心髒有雜音,建議做進一步檢查。我坐在浴室地板上,摸著胸口發悶的地方,白蟒突然用頭撞了撞鏡麵。裂痕處落下張泛黃的紙,是奶奶的病曆,上麵記錄著五十年前的心髒手術,主治醫生的簽名和我現在預約的專家一模一樣。
“你早就知道了?”我把病曆貼在鏡麵上,白蟒用鼻尖蹭了蹭紙頁上奶奶的名字。鏡麵突然劇烈震顫,裂痕猛地擴大,我看見它身後的夾層裏堆滿了東西:我掉的第一顆乳牙,小學時得的獎狀,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存根,甚至還有上周弄丟的公交卡。
原來它一直在替我收藏時光。
暴雨夜來得猝不及防。雷聲炸響時,我衝進浴室,看見白蟒正痛苦地蜷縮著,鱗片失去了光澤。鏡麵的裂痕在狂風中發出嗚咽,像是隨時會碎裂。“別怕。”我用浴巾裹住鏡子,又搬來衣櫃擋在前麵,白蟒的尾巴穿過縫隙,緊緊纏住我的腳踝。
那夜我們依偎著度過。它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鱗片的星圖重新亮起,我數著那些閃爍的光點,發現它們竟和奶奶臥室天花板上的熒光星星位置完全一致。小時候我總纏著她講星座故事,她就躺在我身邊,用手指在黑暗中劃出銀河的軌跡。
雨停時,白蟒從裂痕裏遞出個小盒子。打開一看,是枚銀質書簽,背麵刻著我的名字,正麵是條盤繞的白蟒。“這是……”我抬頭,看見它正用尾巴指著鏡麵,那裏映出的不再是我疲憊的臉,而是奶奶年輕時的模樣,梳著兩條麻花辮,站在老槐樹下笑靨如花。
鏡麵開始變得透明,像塊融化的冰。白蟒的身體漸漸舒展,長度遠超牆麵的夾層,我這才意識到,它可能從來就不屬於這個狹小的空間。它的鱗片在晨光裏閃閃發亮,星圖般的花紋開始旋轉,形成道漩渦狀的光門。
“你要走了?”我攥緊那枚書簽,指腹被邊緣硌得生疼。白蟒朝我遊來,頭輕輕靠在我的胸口,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奶奶的手,總是在我生病時撫摸我的額頭。它的尾巴卷著片玉蘭花瓣,輕輕放在我的掌心。
“我會回來的。”我聽見個清冷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分不清是幻覺還是它真的在說話。白蟒退回光門,鱗片的星圖越來越亮,最後化作道白光,徹底消失在鏡麵後。
裂痕開始愈合,像傷口在結痂。當最後一道紋路消失時,鏡子恢複了原狀,光滑得像從未有過裂痕。我摸了摸鏡麵,冰涼的玻璃映出我泛紅的眼睛,掌心的玉蘭花瓣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後來我去看了心髒科專家,他說我的心髒很健康,雜音隻是過度疲勞引起的。組長突然被調去了分公司,便利店的老板總多給我加顆鹵蛋。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又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
每天清晨,我還是會對著鏡子說聲早安。有時鏡麵會泛起淡淡的白霧,有時會落下片幹枯的花瓣,有時我能在反光裏,看見條雪白的影子一閃而過。
上周整理奶奶的遺物,在樟木箱底層發現本日記。最後一頁畫著條白蟒,旁邊寫著:“1953年夏,於鏡中遇雪鱗,護吾一生,今傳吾孫。”字跡已經褪色,但那個“雪鱗”的名字,和我在白蟒鱗片上看到的星圖,正好組成同樣的筆畫。
我把書簽夾在日記裏,放在鏡子旁邊。今晚的月色很好,鏡麵又開始泛光,我知道,我的白蟒朋友,正在某個我們都懂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