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黑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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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浴室沒有鏡子。
瓷磚是啞光黑,淋浴噴頭藏在吊頂暗格裏,熱水砸在身上時,霧氣會順著排氣扇的縫隙往外鑽,在走廊裏凝成帶著沐浴露香味的白汽。我脫掉外層的黑風衣,再解下貼身穿的壓縮衣,最後摘下麵罩——那是塊碳纖維材質的頭套,從鎖骨包到發際線,隻在眼睛的位置留著兩道透氣孔。
水流漫過腳背時,我總會想起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實驗室的硝酸銨炸裂開,火舌舔上防護服的瞬間,我看見玻璃窗裏映出的自己:頭發在燃燒,臉像塊被揉皺的錫紙。後來醫生說,能保住眼睛已經是奇跡。
走廊裏的感應燈突然亮了。
我關掉花灑,水聲驟停的瞬間,聽見鑰匙串碰撞的叮當聲。這棟老式公寓的門鎖早就該換了,房東總說“老物件經用”,此刻那道鏽蝕的鎖芯正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誰?”我的聲音裹著水汽,聽起來有些發悶。手在黑暗中摸到掛鉤上的頭套,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碳纖維,浴室門突然被撞開。
逆光裏站著個穿外賣服的年輕男人,手裏舉著手機,閃光燈在潮濕的空氣裏炸開刺眼的白光。“找到了!就說你躲在這兒!”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手機屏幕的光映出他嘴角的痣,和論壇上那個叫“拆皮客”的id頭像一模一樣。
我猛地彎腰,頭套磕在瓷磚上發出悶響。但已經晚了,閃光燈又亮了三次,像三顆子彈射進霧氣裏。男人的腳步聲在後退,嘴裏還在嘟囔:“這下看你還怎麽裝神弄鬼……”
防盜門被摔上的巨響,震得排氣扇都在發抖。
我扶著牆壁站起來,熱水還在流,卻燙得像岩漿。頭套戴反了,透氣孔卡在鼻梁上,悶得人發慌。我摸到開關關掉水,黑暗裏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像台破舊的風箱在抽氣。
他們叫我“黑臉”。
三年前開始在網上發裝置藝術視頻,鏡頭裏永遠是個全黑的身影:黑風衣拖到腳踝,黑皮靴踩在金屬地板上會響,最關鍵的是那張臉——從沒人見過。有人猜我是燒傷患者,有人說我是在模仿某個cut電影角色,還有人篤定我是個流量明星,怕素顏掉粉。
“拆皮客”是第一個找上門的。他在論壇發了十二篇分析帖,從我的走路姿態推測身高,用視頻裏的光影計算肩寬,甚至扒出我三年前在舊貨市場買過的黑膠唱片。上周他說要“扒掉我的皮”,我以為隻是網友的瘋話。
手機在客廳響了,屏幕亮得像塊燒紅的烙鐵。我裹著黑浴巾走出去,看見鎖屏上彈出的推送:“驚爆!黑臉真實容貌曝光!”配著張模糊的照片——浴室的霧氣還沒散盡,我的半邊臉浸在水珠裏,燒傷的疤痕從眉骨爬向顴骨,像條醜陋的蜈蚣。
點進去時,評論已經刷到了五千條。
“臥槽原來是個疤臉怪”
“裝什麽神秘,長成這樣難怪不敢見人”
“之前還覺得他的作品挺酷,現在看真惡心”
我把手機扣在茶幾上,金屬背麵硌著掌心的疤痕。那是十七歲留下的,硝酸銨爆炸時,我下意識用手去擋臉,火就順著袖口爬上來,在手腕上纏了三圈。
門鈴響了,急促的三聲,停了兩秒,又響三聲。我從貓眼裏看出去,是個舉著相機的男人,外套上別著本地報社的徽章。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年輕人,舉著手機在拍門。
“黑臉老師,能采訪一下嗎?”男人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虛假的熱情,“大家都很關心你……”
我按下反鎖鍵,走到窗邊。樓下聚集了七八個人,有人舉著寫著“騙子”的牌子,有人在用望遠鏡往樓上看。三年前搬來這裏時,看中的就是頂樓的僻靜,現在卻像被扔進了玻璃魚缸。
手機又響了,是美術館的策展人。我劃開接聽鍵,她的聲音帶著猶豫:“那個……下周的展,要不先緩緩?現在輿論有點……”
“好。”我打斷她。掛掉電話時,手指在屏幕上滑到相冊,點開最近的一張照片——那是上周拍的裝置模型,用黑色海綿堆成的迷宮,中心放著盞會呼吸的燈。現在再看,那團黑色像個巨大的傷口。
門鈴還在響,樓下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我走進臥室,從衣櫃最深處翻出件新的頭套,比之前的更厚,連脖子都能包住。換上黑風衣時,金屬拉鏈蹭到頭套,發出細微的聲響。
推開門時,舉相機的男人嚇了一跳。“你要去哪兒?”他往前湊了一步,鏡頭幾乎懟到我臉上。我沒說話,側身從他身邊擠過去,黑風衣的下擺掃過他的褲腿。
電梯裏有麵鏡子,我背對著站著。金屬壁映出那個全黑的身影,像塊被遺忘在角落的煤。十七歲在醫院時,我也總背對著鏡子,護士說我像隻受驚的刺蝟,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走到小區門口,保安攔住我:“黑臉先生?他們說你……”
“我出去買包煙。”我的聲音從頭套裏傳出來,悶悶的,像隔著層水。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放下了攔我的手。
便利店的老板在刷手機,屏幕上正是那張浴室裏的照片。我拿起貨架最裏麵的黑巧克力,結賬時,他突然說:“我看過你的視頻,那個用影子做的鍾擺,很酷。”
我愣了一下,頭套裏的呼吸變得滾燙。
“謝謝。”
走出便利店時,暮色已經漫上來。有人舉著手機跟在後麵,我加快腳步,黑皮靴踩在人行道上,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像在給自己打節拍。路過廣場時,大屏幕上正在播本地新聞,主持人的聲音裹著電流聲:“神秘網紅‘黑臉’容貌曝光引發熱議,專家稱網絡時代應尊重隱私……”
屏幕光映在我的頭套上,像片流動的墨。
回到公寓時,樓下的人已經散了。門縫裏塞著張紙條,是那個舉相機的男人留的:“對不起,我隻是想搞個大新聞。”字跡潦草,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我把紙條揉成球,扔進黑色的垃圾桶。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美術館策展人發來的:“剛才有個老先生打電話來,說他也是燒傷患者,很喜歡你的作品。展照常辦,我等你消息。”
浴室的燈亮著,我走進去,看著牆上那塊本該裝鏡子的空白。瓷磚縫裏還留著上午的水汽,帶著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我摘下頭套,水流重新湧出來,砸在臉上時,疤痕好像沒那麽疼了。
第二天早上,我發了條新視頻。沒有配樂,沒有特效,隻有個全黑的身影站在白色背景前。三十秒後,身影摘下頭套,露出帶著疤痕的臉。
“我叫林深。”我說,“這是我的臉。”
評論區吵翻了天,有人罵我賣慘,有人說我終於敢麵對自己。但下午的時候,開始有人發私信,說他們也有不敢示人的傷疤,說我的視頻給了他們勇氣。
傍晚時,收到條陌生短信,是那個“拆皮客”發來的:“對不起,我隻是想證明你沒什麽特別的。現在才發現,你本來就不需要特別。”
我刪掉短信,打開衣櫃,裏麵掛著十幾套黑衣服。我挑了件最普通的黑t恤,沒有戴頭套,走到窗邊。夕陽正落在對麵的樓頂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疤痕在光裏泛著淡淡的紅,像朵正在開放的花。
樓下的便利店老板朝我揮手,我也揮了揮手。明天要去美術館,他們說要在入口處裝麵巨大的鏡子,讓每個來看展的人,都能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