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夢裏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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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種奇怪的寂靜拽進那個地方的。
沒有墜落的失重感,也沒有驚醒時的心悸,就像走在傍晚的巷子裏突然拐進了另一條岔路,腳步未停,世界卻換了模樣。睜開眼時,最先抓住感官的是鋪天蓋地的白——不是醫院牆壁那種帶著消毒水味的冷白,也不是雪後初晴那種晃眼的亮白,而是一種柔軟的、帶著溫度的白,像被揉皺又展平的棉絮,從腳下一直漫到視線的盡頭。
這裏太空曠了。
我試著往前走了幾步,腳下沒有任何聲音,連鞋底摩擦地麵的細微聲響都消失了,仿佛整個空間被抽走了傳導聲音的介質。空氣裏有種淡淡的、熟悉的甜香,像是姥姥以前曬過的槐花幹,混著舊棉花被曬透後的暖味。我抬起手,指尖劃過眼前的空氣,能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阻力,像穿過半融的蜂蜜。
“有人嗎?”我試著喊了一聲,聲音剛出口就被白色吞沒了,連一點回音都沒蕩起來。
心慢慢沉下來,卻沒有恐慌。這個地方有種奇異的安撫力,明明陌生得讓人發慌,卻又像回到了某個遺忘已久的懷抱。我順著本能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白依然是白,空曠依然是空曠,時間在這裏好像失去了刻度,手表在手腕上沉甸甸的,表盤卻是一片漆黑,指針早已停擺。
就在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要永遠困在這片白裏時,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點不同。
那是一塊黑色的地方,像宣紙上滴落的墨漬,穩穩地嵌在白色的盡頭。它的邊緣很清晰,不像霧氣那樣模糊,也不像陰影那樣會隨著光線晃動,就那麽安靜地存在著,帶著一種與這片白色格格不入的篤定。我朝著那塊黑色走去,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越是靠近,越能感覺到那片黑裏藏著某種引力,像隔著玻璃看魚缸裏的深海,明明知道危險,卻忍不住想伸手觸碰。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離黑色區域不遠的地方,穿著那件我記憶裏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烏木簪子綰著。陽光——如果這裏有陽光的話,正落在她的鬢角,映出幾縷銀絲,可她的臉卻像被水洗過一樣,皺紋淡了許多,眼神亮得像盛著星光。
是姥姥。
我的呼吸猛地頓住,腳步像被釘在原地。姥姥已經走了五年了,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醫院的病房裏,她的手枯瘦得像深秋的樹枝,攥著我的時候連力氣都快沒了。可眼前的她,明明就是我小時候記憶裏的模樣,是會在灶台前轉著圈給我烤紅薯,會坐在院子裏的老藤椅上給我講故事的姥姥。
“姥姥?”我的聲音發顫,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
姥姥朝我笑了,嘴角彎起的弧度和以前一模一樣,眼角會堆起兩道溫柔的褶子。“囡囡,你來了。”她的聲音也沒變,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像浸過蜜的枇杷膏。
我幾步衝過去,想抓住她的手,指尖卻穿過了一片溫暖的白。就像隔著一層流動的水,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卻碰不到真實的肌理。我愣住了,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眼眶突然熱了。
“姥姥,這是……”我張了張嘴,想問這是哪裏,想問她怎麽會在這裏,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我們是在做夢嗎?”
姥姥點點頭,眼睛裏的光更亮了,她抬起手,像是想摸摸我的頭發,手卻停在了半空中,輕輕拂過我額前的碎發。那道觸感很輕,像羽毛掃過,帶著熟悉的暖意。“是啊,囡囡,我們在做夢呢。”
她的聲音落下來,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夜。那時候我還住在老房子裏,窗外的蟬鳴吵得人睡不著,我抱著枕頭跑到姥姥的房間,她正坐在燈下納鞋底,麻線穿過布麵的聲音沙沙響。“姥姥,我做了個噩夢。”我鑽進她的被窩,她身上總有股艾草的味道。“夢都是假的呀。”她放下針線,拍著我的背,“就像天上的雲,看著實實在在的,伸手一抓,啥都沒有。”
可這個夢太真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姥姥褂子上繡著的小梅花,花瓣的針腳歪歪扭扭的,是她年輕時學繡花時紮錯了線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槐花幹的香味,是每年春天她都會摘了曬幹,泡在茶裏給我喝的;甚至能想起她說話時,尾音會輕輕往上揚,像怕驚擾了什麽似的。
“那片黑是什麽?”我指著不遠處的黑色區域,那裏比剛才看起來更清晰了些,能隱約看到黑色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動,像一群遊弋的魚。
姥姥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釋然。“是記不清的事兒。”她輕聲說,“人這一輩子,會攢下好多好多事兒,有的記牢了,就變成了這裏的白,有的忘了,就沉到那邊去了,變成黑的。”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時候我總愛問姥姥,她年輕時候的事兒,她總說忘了,說人老了記性就像漏了的篩子,存不住東西。那時候我還不懂,總纏著她講,現在看著那片黑色,突然覺得那些被遺忘的時光,或許並沒有真的消失,隻是換了個地方待著。
“姥姥,你在這裏待了很久嗎?”我又問,看著她的身影在白色裏輕輕晃動,像隨時會被風吹散。
“沒多久。”她笑了笑,“就等你呢。”
“等我?”
“嗯,等你過來看看。”她抬起手,這次我終於抓住了她的指尖——或者說,她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我的。那觸感很輕,像一片溫熱的羽毛落在手心裏,“囡囡長大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姥姥就放心了。”
我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以前總覺得姥姥嘮叨,她會在我出門前反複叮囑帶傘,會在我吃泡麵時念叨不健康,會在我熬夜寫作業時端來一杯熱牛奶,站在門口看半天不肯走。那時候總嫌她煩,直到她走了才明白,那些嘮叨裏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牽掛。
“我想你了,姥姥。”我哽咽著說,眼淚落在白色的地麵上,沒有滲進去,也沒有散開,就那麽圓圓的一顆,像掉在棉花上的露珠。
“姥姥也想你。”她的聲音也帶了點濕意,“想你小時候偷喝我泡的槐花茶,被燙得直吐舌頭;想你把我納的鞋底當玩具,用彩筆塗得花花綠綠;想你第一次背著書包上學,走到巷口又跑回來,抱著我的腿哭鼻子……”
她一件一件地數著,那些我幾乎快要忘記的小事,被她講得清清楚楚,像在眼前重新演了一遍。陽光透過老房子的木窗欞,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院子裏的石榴樹開花了,紅得像一團火,姥姥的聲音混著蟬鳴,在空氣裏慢慢散開。
我跟著她的話回憶,笑著笑著,眼淚就更凶了。原來那些被我隨手丟在記憶角落的碎片,一直被姥姥好好地收著,像收藏寶貝一樣,藏在心裏最軟的地方。
“那片黑裏,是不是也有我的事兒?”我望著遠處的黑色,突然有點害怕。我怕那些和姥姥有關的記憶,有一天也會沉到那裏去,怕我會忘了她的樣子,忘了她的聲音,忘了她掌心的溫度。
姥姥搖搖頭,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這次的觸感清晰了很多,帶著點粗糙的暖意,像她真的站在我麵前。“你心裏記著的,就不會變黑。”她說,“就像老房子門口的石榴樹,就算房子拆了,你記得它開花的樣子,它就一直在那兒。”
風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來了,白色的空間裏泛起了淡淡的漣漪,像平靜的湖麵被投進了一顆石子。姥姥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像被水打濕的水墨畫,邊緣慢慢暈開。
“姥姥?”我慌了,想抓住她,手卻穿過了越來越淡的影子。
“囡囡,該醒了。”她的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好好過日子,姥姥看著呢。”
“不要!”我大喊著,眼淚糊住了視線,“我還沒跟你說夠呢!姥姥!”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最後隻剩下一個溫柔的笑容,像刻在白色裏的光斑。“別忘了……”她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後麵的話被風吹散在空氣裏。
遠處的黑色區域突然開始旋轉,像一個巨大的漩渦,白色的空間被一點點卷進去,我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往前推,眼前的白和黑開始交織、模糊,最後變成一片刺眼的亮。
“唔……”
我猛地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從窗簾縫裏鑽進來,落在臉上,燙得人發疼。房間裏很安靜,隻有窗外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指針指向早上七點半。
我躺在床上,胸口還在劇烈起伏,額頭上全是冷汗,眼淚順著眼角滑進頭發裏,涼絲絲的。
是夢啊。
我抬手抹了把臉,手心濕乎乎的,夢裏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溫暖又虛幻。那個全是白色的空間,那片神秘的黑色區域,還有姥姥溫柔的笑容,都清晰得不像假的。我甚至能想起她講的每一件小事,想起她說話時尾音的上揚,想起她鬢角的銀絲在光線下的樣子。
“姥姥……”我輕聲念著,喉嚨裏堵得發慌。
起身下床時,腳剛落地,就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布包。是昨天整理舊物時翻出來的,裏麵裝著姥姥曬幹的槐花,用她以前用過的藍布帕子包著,打開時,那股熟悉的甜香撲麵而來,和夢裏聞到的一模一樣。
我拿起布包,貼在臉上,布料的粗糙感和槐花的香氣讓眼淚又湧了上來。
那天上午,我坐在窗前,看著陽光一點一點爬過窗台,手裏攥著那個布包,腦子裏全是夢裏的畫麵。我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醒,是不是還在那個白色的空間裏,不然怎麽會連夢裏的香味都記得那麽清楚。
下午的時候,媽媽打來電話,說小姨帶著表弟來看姥姥了,讓我也過去一趟。姥姥的老房子還在,小姨住進去之後,把院子裏的石榴樹也保留了下來,說是留個念想。
我換了件衣服,騎著車往老房子去。初夏的風帶著點熱意,吹在臉上很舒服,路邊的槐花開了,一串一串掛在枝頭,甜香漫了一路,像在跟著我走。
到老房子門口時,小姨正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擇菜,表弟在石榴樹下追著蝴蝶跑。看到我進來,小姨抬起頭笑了笑:“來了?剛還說你呢。”
我點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石榴樹上。樹比我記憶裏長得更高了,枝葉繁茂,已經能遮住半個院子,隻是還沒到開花的時候,枝椏光禿禿的,卻透著一股韌勁。
“姥姥在屋裏呢,說想你了。”小姨指了指堂屋的門。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小姨說的“姥姥”是她自己——以前我總跟著表弟喊她“小姥姥”,喊順了口,就一直沒改過來。
推開堂屋的門時,小姨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裏拿著針線,在縫一件小小的棉馬甲,陽光落在她的頭發上,也映出了幾縷銀絲。她抬起頭,看到我進來,放下針線笑了笑,眼神和夢裏的姥姥重疊了一瞬,溫柔得讓人心頭發酸。
“來了?”她拍了拍身邊的凳子,“坐這兒。”
我走過去坐下,看著她手裏的棉馬甲,針腳細密,和姥姥以前縫的樣子很像。“小姥姥,你也在做這個啊。”
“嗯,給你表弟做的,天涼了穿正好。”她拿起針線,又縫了幾針,突然抬起頭看我,眼神裏帶著點猶豫,又有點期待,像個等著答案的孩子。
“囡囡,”她輕聲問,聲音裏帶著點不確定,“你也做了那個夢嗎?”
我猛地抬起頭,撞進她帶著驚訝和釋然的眼睛裏。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落在她的臉上,鬢角的銀絲閃著光,像夢裏姥姥的樣子。
我張了張嘴,喉嚨有點發緊,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點了點頭,眼眶又熱了。
原來,那個全是白色的空間,那片神秘的黑色區域,那些沒說夠的話,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夢。
風從敞開的窗戶裏吹進來,帶著院子裏泥土的味道,吹起了小姨鬢角的碎發。她看著我,突然笑了,眼角也堆起兩道溫柔的褶子,像老照片裏的紋路。
“那就好,”她輕聲說,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在跟誰打招呼,“我就說,她肯定也記著呢。”
我看著她手裏的針線在布麵上穿梭,突然想起夢裏姥姥最後沒說完的那句話。
或許,她想說的是——別忘了,我們一直都在啊。
陽光穿過窗欞,落在棉馬甲上,留下一片溫暖的光斑,像那個白色空間裏,永遠不會消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