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膚色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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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視鏡裏的湯德正在嚼口香糖,陽光把他的金發照得像一團融化的蜂蜜。他的白皮膚在夏天總是曬得發紅,脖子上還留著上周去海灘玩時曬出的泳褲印,像條滑稽的白繃帶。
“你確定要去那個派對?”我調整了一下方向盤,路口的紅燈突然跳成黃色,“聽說主辦方查得很嚴。”
“放鬆點,”湯德把口香糖吹成一個泡泡,“我們隻是去看熱鬧,再說——”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我,“你見過這麽守法的白人嗎?”
我笑了笑沒說話。其實我不是白人,隻是出生時就得了白化病,皮膚比湯德還要白,頭發是淺金色,瞳孔是淡褐色,不熟悉的人總以為我是混血。隻有湯德知道我身份證上的種族欄寫著“黑人”,這是我們從穿開襠褲時就共享的秘密。他總說這是上帝開的玩笑,把兩個本該活在不同膚色世界裏的人綁成了死黨。
綠燈亮起時,一輛卡車突然闖了紅燈。刺耳的刹車聲像把鈍鋸子,狠狠割開了午後的燥熱。我隻記得方向盤猛地往左邊擰,湯德的驚叫聲混著玻璃碎裂的脆響,然後眼前就被一片刺目的紅糊住了——不是血的顏色,是安全氣囊炸開時的紅色。
再次睜開眼是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時,我動了動手指,發現手背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護士說我們倆都傷得很重,尤其是皮膚大麵積擦傷,醫生用了最新的皮膚再生技術,“就像給你們重新刷了一層漆”。
拆紗布那天,湯德先掀開了自己的袖子。他發出一聲怪叫,我湊過去看,他原本曬得發紅的胳膊變得像宣紙一樣白,連手肘處的那顆褐色痣都不見了。“這是什麽鬼?”他摸著自己的皮膚,指尖劃過的地方連一絲紋路都沒有,“我媽要是看到我這麽白,肯定以為我在醫院偷偷美白了。”
輪到我拆紗布時,護士遞來一麵鏡子。鏡中的人讓我愣住了——我的皮膚比湯德還要白,是那種沒有任何雜質的瓷白,連白化病患者特有的淡粉色毛細血管都消失了。頭發依舊是金色,可瞳孔變成了純粹的淺灰,像蒙著一層霧的玻璃。
“醫生說這是技術的副作用,”護士在旁邊記錄著什麽,“新生皮膚暫時無法生成色素,可能需要幾個月,也可能……永遠這樣。”
湯德突然笑了,撞了撞我的肩膀:“現在好了,我們倆站在一起,連親媽都分不清誰是誰。”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以前雖然是白化病,但我知道自己是黑人,知道外婆總愛在我手心畫黑色的太陽,說那是我們血脈裏的光。可現在看著這雙手,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被掏空了的瓷娃娃。
出院後我們搬進了湯德租的公寓,他的白人父母來看過一次,對著他的新皮膚唉聲歎氣,最後塞給他一遝錢讓他買防曬霜。我的家人在非洲,打視頻電話時,妹妹盯著屏幕裏的我尖叫:“哥哥你怎麽變成雪人了?”
那天晚上湯德喝醉了,抱著酒瓶坐在地板上:“你說這算什麽?我們倆都成了種族叛徒。”他的手指在自己胳膊上用力掐出紅印,“我以前最討厭那些曬日光浴的白人,現在自己白得像張紙。”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窗外的月亮。它把我的影子投在牆上,是個模糊的白色輪廓。
大概半個月後,我在網上看到了ffg的招募廣告。頁麵設計得像廉價恐怖片海報,黑色背景上用血色字體寫著“找回真實的膚色”,下麵是一行小字:“如果你也被膚色背叛,加入我們。”
我以為是某種行為藝術組織,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填了申請表。第二天收到回複,讓我去郊區的一棟廢棄工廠麵試。
工廠裏彌漫著鐵鏽味,十幾個和我一樣皮膚蒼白的人坐在長凳上,有男有女,眼神裏都帶著一種詭異的狂熱。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台上,他的皮膚是正常的小麥色,說話時嘴角總扯著冷笑:“我們都是被現代醫學汙染的人,他們奪走了我們的膚色,就像奪走了我們的靈魂。”
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ffg的使命,就是幫大家找回真實的自己。”西裝男舉起一個針管,裏麵裝著深褐色的液體,“這是我們研發的色素激活劑,隻要注入靜脈,就能喚醒沉睡的色素細胞。”
我突然覺得很荒謬,起身想走,卻被旁邊的人按住了肩膀。西裝男朝我看過來:“這位先生好像有疑問?”
“我隻是來看看。”我掙紮著想站起來。
“看看?”他笑了,“你敢說你不渴望找回自己本來的膚色嗎?白人想曬成古銅色,黑人想擁有健康的巧克力色,我們都被困在這層假皮裏,不是嗎?”
他的話像針一樣紮進我心裏。這半個月來,我總是在半夜驚醒,摸自己的臉時總覺得在摸別人的皮膚。妹妹的話、湯德的醉話、鏡子裏的陌生麵孔,像無數根線纏著我,越收越緊。
“我加入。”我說。
加入ffg後的生活變得詭異起來。我們每周在工廠聚會三次,聽西裝男——他讓我們叫他“導師”——講膚色與身份的關係。他說現代社會用膚色劃分階級,而我們這些“變色人”是最特殊的存在,既不屬於白人也不屬於黑人,是被世界拋棄的孤兒。
“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歸屬。”導師每次說這句話時,眼睛都會發亮,“ffg會幫你們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們給我發了黑色的製服,還有一本手冊,上麵寫著各種“膚色測試”方法:看頭發的卷曲度,看手掌的紋路,甚至看耳垂的形狀。“這些不會騙人,”導師說,“隻有皮膚會撒謊。”
我漸漸發現這個組織有點不對勁。他們收集每個成員的家族信息,要求我們定期匯報自己的“膚色變化”,甚至有人偷偷告訴我,那些拒絕配合的人,後來都失蹤了。
那天導師突然單獨找我:“聽說你有個朋友,和你一樣?”
我心裏一緊:“你說湯德?他……他對這個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導師冷笑,“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本來的膚色,害怕麵對真實的自己。”他遞給我一個黑色的布袋,“幫我們把他帶過來,這是為他好。”
布袋裏是一卷繩子和一瓶乙醚。我捏著那冰冷的玻璃瓶,突然想起小時候湯德替我打架,被白人小孩打得流鼻血,卻笑著說:“沒事,我皮糙肉厚。”
“他是白人,”我低聲說,“他本來就是白人。”
“你怎麽知道?”導師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陷進我蒼白的皮膚,“在ffg,隻有測試才能證明一切。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好朋友到底是誰嗎?”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看著身邊熟睡的湯德,他的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淡淡的影子。我突然想起醫院裏護士的話,想起妹妹的尖叫,想起外婆畫在我手心的黑太陽。
第二天我約湯德去廢棄工廠,說發現了一個很酷的塗鴉牆。他毫不知情,還興奮地帶上了噴漆罐。
剛走進工廠大門,埋伏在暗處的ffg成員就衝了出來。湯德反應很快,一拳打倒了一個人,可對方人太多,他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當我拿出繩子時,他的眼睛裏先是震驚,然後是失望,最後變成一片冰冷。
“是你?”他的聲音發顫,嘴角還在流血,“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們說……能幫我們找回膚色。”
“找回膚色?”湯德突然笑了,笑聲裏全是諷刺,“你忘了我們是誰了嗎?我是湯德,你是馬庫斯,我們是在便利店偷啤酒被老板追三條街的混蛋,不是什麽需要找回身份的可憐蟲!”
導師走過來,蹲在湯德麵前:“年輕人,別激動。我們隻是想給你做個測試。”他拿出一個銀色的儀器,像個小型掃描儀,“隻要照一下,就知道你真實的膚色基因了。”
儀器的紅光掃過湯德的臉時,他突然停止了掙紮,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馬庫斯,你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抬起頭。
“你還記得外婆家的老槐樹嗎?”他的聲音突然放輕,“你說那樹上的螞蟻是黑色的,和你一樣。我說不對,螞蟻是棕色的,和我曬黑的胳膊一樣。”
我的喉嚨突然發緊,那些被白色皮膚覆蓋的記憶突然湧了上來——外婆的手,妹妹的笑,非洲草原上的太陽,全是溫暖的黑色。
“測試結果出來了。”導師看著手裏的儀器,皺起了眉頭,“湯德·懷特,白人基因,純度98。”
湯德嗤笑一聲:“看吧,我早說過。”
導師沒理他,把儀器對準了我。紅光掃過我的臉時,我突然很害怕,好像那束光能穿透這層白色皮膚,照出我藏了很久的秘密。
“馬庫斯·瓊斯,”導師念出我的名字時,聲音突然拔高,“黑人基因,純度100。”
工廠裏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些目光裏有驚訝,有羨慕,還有一種讓我毛骨悚然的狂熱。
“原來如此。”導師突然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才是我們要找的人。一個被白色皮膚掩蓋的黑人勇士。”
我愣住了,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現在是白色的,可它們曾經撫摸過外婆種的棉花,曾經幫湯德擦過鼻血,曾經在非洲的紅土地上抓過蜥蜴。它們一直是屬於一個黑人的手。
“我……”我張了張嘴,突然明白過來,“你們不是要幫我們找回膚色,你們是要按基因劃分陣營。”
“聰明。”導師的笑容變得冰冷,“膚色會騙人,但基因不會。白人就該回歸白人的世界,黑人就該堅守黑人的榮耀。”他指了指湯德,“像他這樣的白人,就該回到屬於他的地方。”
“那我呢?”我問。
“你?”導師走到牆邊,掀開一塊黑布,後麵是一排玻璃罐,裏麵泡著深褐色的液體,“你會成為第一個成功注入色素的人,成為所有被掩蓋的黑人的榜樣。”
恐懼像冰冷的水,瞬間澆透了我的全身。我看著那些玻璃罐,突然明白這不是什麽行為藝術,不是什麽組織,是一群被極端思想洗腦的瘋子。
“我才是黑人。”我突然大喊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工廠裏回蕩,“我是馬庫斯,是黑人,但這不是你們傷害我朋友的理由!”
導師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看來你還沒明白自己的使命。”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把他們都綁起來,讓馬庫斯好好想想。”
繩子勒進手腕時,我和湯德對視了一眼。他的眼眶有點紅,卻沒說話,隻是趁他們不注意,用腳輕輕碰了碰我的腳。那是我們小時候約定的暗號,意思是“別慌”。
他們把我們關進了工廠的地下室,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黴味。湯德靠在牆上,看著我手腕上的勒痕:“你剛才為什麽要幫他們?”
“我以為……”我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以為真的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原來的樣子有那麽重要嗎?”湯德歎了口氣,“你是黑人,我是白人,這從來都不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原因。”他動了動手指,“我口袋裏有個打火機,剛才沒被搜走。”
我眼睛一亮,慢慢挪到他身邊。他的手被反綁在身後,我費了半天勁才從他牛仔褲口袋裏摸出那個小小的打火機。金屬外殼很燙,像是被他的體溫焐熱的。
“小心點,”他低聲說,“繩子是尼龍的,燒的時候會有味道。”
我打開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火苗舔舐繩子時發出滋滋的響聲,刺鼻的氣味嗆得我直咳嗽。湯德咬著牙,汗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往下流:“快點,他們可能隨時會來。”
繩子斷的那一刻,我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湯德揉著發麻的手腕,突然笑了:“你說我們現在像不像越獄的逃犯?”
“不像。”我也笑了,活動著手指,“像兩個被自己蠢哭的混蛋。”
地下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道手電筒的光柱掃了進來。“你們在幹什麽?”是ffg的人。
湯德一把將我推開:“快跑!”他抓起身邊的鐵棍,朝著那人衝了過去。
我愣了一秒,轉身就往地下室深處跑。黑暗中我能聽到湯德的悶哼聲,聽到鐵棍砸在肉上的聲音,聽到有人在喊“抓住那個黑人”。
“馬庫斯!這邊!”湯德的聲音從左邊傳來。
我衝過去,發現他踹開了一扇生鏽的鐵門。門外是工廠的後院,月光把雜草照得像一片銀色的海洋。我們翻過圍牆時,湯德的胳膊被鐵絲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我們一路狂奔,直到再也聽不到身後的追趕聲,才癱倒在一條廢棄的鐵軌上。遠處的城市亮著燈,像一片散落的星星。
“你流血了。”我想幫他包紮,卻發現自己身上什麽都沒有。
“沒事。”湯德喘著氣,笑著說,“正好給這張白紙添點顏色。”
我看著他胳膊上的血跡,突然想起導師說的話。他說膚色是靈魂的顏色,可現在我看著湯德蒼白的臉,看著他流血的傷口,看著他眼睛裏映出的月光,突然覺得靈魂的顏色從來都不是皮膚能決定的。
“我們接下來去哪?”湯德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我們得離開這座城市。”
他突然從口袋裏摸出個東西,是半塊巧克力,大概是從工廠裏順手拿的。他掰了一半遞給我:“你看,黑的。”
我接過來,巧克力在手心慢慢融化,留下黏糊糊的痕跡,像極了外婆畫在我手心的太陽。
“等我們找到安全的地方,”湯德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就去曬太陽,把你曬成黑人,把我曬成紅人,像以前一樣。”
我笑了,把巧克力塞進嘴裏。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散開時,我突然覺得,不管皮膚是白是黑,隻要身邊有這個蠢貨,我就永遠知道自己是誰。
遠處傳來警笛聲,大概是有人聽到了工廠的動靜。我們相視一笑,站起身,朝著和警笛聲相反的方向走去。鐵軌在月光下延伸,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銀色帶子,帶著兩個被改變了膚色,卻從未改變過彼此的朋友,走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