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斑點紅與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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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8月12號,我七歲生日。
    那天的陽光把窗台上的玻璃彈珠曬得發燙,空氣裏飄著奶油和西瓜混合的甜香。我盤腿坐在涼席上,手裏捏著“斑點紅”的尾巴尖,一按,就能聽見塑膠摩擦的“哢噠”聲。它是去年兒童節媽媽給我買的玩具蛇,紅得像熟透的櫻桃,背上印著歪歪扭扭的白斑點,鱗片邊緣打磨得很光滑,握在手裏涼涼的,像一條不會動的真蛇。我給它起名叫斑點紅,走到哪兒都帶著,睡覺要放在枕頭邊,吃飯要擺在桌角,連去幼兒園都想塞進書包——老師說塑膠玩具不能帶進教室,我就哭了半節課,最後把它藏在幼兒園的滑梯底下,放學第一件事就是衝過去找。
    “小遠,吹蠟燭啦!”媽媽在廚房喊。我把斑點紅放在沙發上,讓它“坐”在靠墊旁邊,好像也在參加我的生日宴。蛋糕上插著七根蠟燭,火苗晃悠悠的,映得爸爸的眼鏡片發亮。我閉上眼睛許願,剛數到“要斑點紅永遠不舊”,就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細細的貓叫,軟乎乎的,像在蹭耳朵。
    “好像有貓。”我扒著窗戶往外看,籬笆門外蹲著一團白影,橙色的尾巴蜷在腳邊,遠遠看去像個雪球,而尾巴則像一團火焰。等我推開紗門,那團白影“嗖”地竄了進來,停在客廳中央,仰頭看我。是隻白貓,毛長得像蒲公英,唯獨尾巴尖有一撮橙毛,像是不小心沾了橘子汁,在陽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它的眼睛是淺灰色的,眨了眨,又輕輕“喵”了一聲,聲音裏帶著點怯生生的討好。
    “哪來的小貓?”媽媽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白貓立刻弓起背,往後退了兩步,尾巴卻忍不住輕輕搖了搖。爸爸蹲下來,攤開手心:“不怕,我們家有吃的。”它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用鼻子嗅了嗅爸爸的手指,然後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癢得爸爸笑出聲。
    “是隻母貓呢。”媽媽摸了摸它的肚子,白貓沒躲,反而往媽媽手心裏蹭了蹭,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那天晚上,它就留在了我家。我給它找了個紙箱當窩,墊上我的舊毛巾,可它不進去,偏要跳上沙發,蜷在斑點紅旁邊睡覺。我把斑點紅往旁邊挪了挪,它就跟著挪過去,鼻尖幾乎要碰到玩具蛇的腦袋。
    “你也喜歡斑點紅嗎?”我戳了戳它的耳朵,它抖了抖耳朵,睜開一隻眼看看我,又閉上了。
    從那天起,白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因為那撮橙尾巴,我們叫它橙尾。它好像格外喜歡斑點紅,每天早上都要趴在上麵踩奶——肉墊一按一鬆,身體跟著輕輕起伏,喉嚨裏的呼嚕聲像台小發電機。起初我不樂意,想把斑點紅拿過來玩,可隻要我的手一碰到玩具蛇,橙尾就會抬起頭,喉嚨裏發出低低的警告聲,淺灰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在說“這是我的”。
    “讓它踩吧,貓踩奶是開心呢。”媽媽笑著說,“你看它把斑點紅當寶貝了。”
    我隻好作罷,坐在旁邊看。陽光透過紗窗照在沙發上,橙尾的白絨毛被曬得透亮,尾巴尖的橙色在光裏像團小火苗。斑點紅的紅鱗片被它踩得微微發亮,塑膠表麵沾了幾根貓毛,白的,軟的,像是給玩具蛇披了層薄紗。有時候橙尾踩得太用力,斑點紅會從沙發上滑下去,它就立刻跳下來,用嘴叼著玩具蛇的腦袋,把它拖回原位,繼續踩。
    日子一天天過,斑點紅身上的紅顏色漸漸淡了。靠近尾巴的地方被橙尾的爪子磨出了一道白痕,背上的白斑點也蹭掉了幾塊,露出底下淺粉色的塑膠。有一次我想把它洗幹淨,剛放進水盆,橙尾就“喵”地大叫一聲,跳進水盆裏把斑點紅叼了出來,自己渾身濕透,抖著水珠子跑到沙發上,把玩具蛇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怕被我搶走。
    “你看你,把斑點紅弄得這麽髒。”我假裝生氣地戳它的腦袋,它卻用頭頂了頂我的手,把斑點紅往我麵前推了推,像是在說“給你玩”。我拿起斑點紅,發現它的身體被橙尾壓得有點彎,不再是筆直的一條,倒像是真的蛇那樣,能盤出個小小的弧度了。
    我開始有了新的玩具。爸爸給我買了遙控汽車,能在院子裏跑圈圈;媽媽帶我去商場挑了樂高積木,能拚出城堡和飛機。斑點紅被我忘在了沙發角落,有時候橙尾會把它叼到我的枕頭邊,我翻個身,又把它蹭到了床底下。有一次大掃除,媽媽從床底掃出了它,紅色表皮上沾了層灰,白斑點幾乎要看不見了。
    “這蛇都舊成這樣了,扔了吧?”媽媽捏著它的尾巴尖,皺著眉頭說。我剛想說“別扔”,就看見橙尾從門外跑進來,一下子跳上媽媽的腿,用身體護住斑點紅,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媽媽笑了:“好好好,不扔,給我們橙尾留著。”
    橙尾把斑點紅叼回沙發,又開始在上麵踩奶。隻是它踩得越來越輕了,大概是怕把已經變軟的塑膠踩破。我看著它,突然發現它好像胖了點,白絨毛更厚了,尾巴尖的橙色卻好像淺了些,不像以前那麽亮了。
    五年級那年夏天,我十二歲了。學校放暑假,我和同學去公園玩滑板,回來的時候滿頭大汗,一進門就看見橙尾趴在沙發上,旁邊擺著斑點紅。玩具蛇的身體上裂了道小口子,大概是被橙尾不小心踩破的,露出裏麵白色的海綿。紅色的表皮褪得厲害,靠近腦袋的地方幾乎變成了粉色,背上的白斑點徹底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模糊的淺黃。
    “都破了,留著也沒用了。”我拿起斑點紅,它的身體硬邦邦的,塑膠老化得發脆,稍微一捏就發出“咯吱”的響聲。橙尾抬起頭看我,淺灰色的眼睛裏好像有點濕乎乎的,它輕輕“喵”了一聲,用爪子扒了扒我的褲腿。
    “真的不能要了。”我把斑點紅放進垃圾桶,橙尾立刻跟過來,用頭蹭我的手,又去扒垃圾桶的邊緣,想把玩具蛇叼出來。我把垃圾桶蓋蓋上,摸了摸它的頭:“明天給你買新的玩具老鼠,比這個好玩。”
    那天晚上,橙尾沒吃飯,也沒去沙發上睡覺,就蹲在垃圾桶旁邊,尾巴垂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半夜起床上廁所,看見它還蹲在那裏,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它身上,白絨毛像蒙了層霜,尾巴尖的橙色在暗處幾乎看不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垃圾桶裏的斑點紅不見了。我問媽媽,媽媽說她早上倒垃圾的時候一起扔了。橙尾在屋裏轉來轉去,不停地叫,聲音尖尖的,帶著點著急。它跳上窗台,對著樓下的垃圾桶叫;又跑到門口,用爪子扒著門縫,像是想出去找。我把新買的玩具老鼠扔給它,它看都沒看。
    “別叫了,找不到了。”我把它抱起來,它在我懷裏掙紮,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我突然有點後悔,不該把斑點紅扔掉的,哪怕它舊了、破了,也是陪了我五年的東西。
    怪事是從一周後開始的。
    那天晚上我寫作業,總覺得背後有人盯著我。回頭一看,什麽都沒有,可桌上的台燈突然閃了一下,牆上的影子裏,好像有個細細的、紅紅的東西在動。我以為是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繼續寫數學題。剛算出答案,就聽見“哢噠”一聲——是斑點紅尾巴尖的聲音!
    我猛地回頭,門後空蕩蕩的,隻有橙尾蹲在那裏,耳朵豎著,眼睛盯著我的桌子。“你聽見了嗎?”我問它,它“喵”了一聲,跳上桌子,用鼻子嗅了嗅,然後對著空氣“嘶嘶”地叫了兩聲。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哢噠”聲。有時候在客廳,有時候在臥室,像是有人拿著斑點紅,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有天夜裏我被凍醒了,睜開眼,看見床頭飄著個紅影子,細細的,長長的,像是一條蛇。我嚇得屏住呼吸,仔細一看,那紅影子的背上有幾個淡淡的白斑點,尾巴尖缺了一塊——是斑點紅!
    它懸浮在半空中,身體彎成一個“s”形,斷了的尾巴尖對著我,褪色的斑點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慢慢飄過來,離我的臉越來越近。
    “你為什麽扔了我?”一個細細的聲音鑽進耳朵,不是貓叫,也不是人聲,像是生鏽的鐵片在玻璃上刮擦,“我陪你過了生日,陪你睡了那麽多個晚上,被那隻貓踩了五年,你就把我扔給垃圾?”
    我縮進被子裏,渾身發抖。橙尾突然從床底竄出來,弓起背,背上的毛全都炸開了,對著紅影子發出凶狠的嘶嘶聲。它的尾巴豎得筆直,尾巴尖的橙色在黑暗裏像個小燈籠。紅影子晃了晃,好像被它嚇住了,停在半空中沒動。
    “我不是故意的……”我從被子裏露出一點縫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以為你舊了,沒用了……對不起……”
    紅影子沉默了。橙尾慢慢放下背,往前走了兩步,試探著用頭蹭了蹭紅影子的身體。就像五年前那個午後,它輕輕地、一下一下地在斑點紅身上踩奶,喉嚨裏的呼嚕聲一開始很輕,後來越來越響,漸漸蓋過了空氣裏的寒意。
    我看著它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我把斑點紅放在蛋糕旁邊,橙尾剛進門時怯生生的樣子;想起它倆擠在沙發上曬太陽,貓毛沾在玩具蛇身上;想起我把新玩具丟在地上,橙尾卻始終守著角落裏的斑點紅。那些被我忘記的日子,原來它們一直都記得。
    “對不起。”我掀開被子,伸手想去碰斑點紅,手指剛碰到它的身體,就覺得一陣冰涼,像摸到了冬天的玻璃。可那冰涼裏又帶著點軟乎乎的感覺,像是沾了橙尾的毛。“你回來吧,我把你找回來,把你修好。”
    紅影子輕輕晃了晃,慢慢落在床上,身上的紅光漸漸淡了,最後變成了原來的樣子——一條褪色的、破了個口子的玩具蛇。橙尾趴在它旁邊,用爪子把它往我這邊推了推,然後舔了舔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著爸爸去樓下的垃圾桶找。垃圾已經被清理走了,我不甘心,又跑到小區的垃圾站,在一堆廢紙和塑料瓶裏翻來翻去。爸爸說:“算了,再給你買個新的吧。”
    “不行,我就要它。”我繼續翻,手指被玻璃瓶劃了個小口子,也沒覺得疼。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滑滑的東西——是斑點紅!它被壓在一個紙箱子底下,身上沾了點灰,尾巴尖的裂口更大了,可還是那條我認識的玩具蛇。
    我把它抱在懷裏,跑回家,用肥皂洗了三遍,又用毛巾擦幹。橙尾一直跟在我身後,眼睛亮晶晶的。我找出媽媽的針線盒,想用線把裂口縫起來,可塑膠太硬了,針根本紮不進去。最後我找了瓶膠水,一點一點地把裂口粘好,又翻出美術課剩下的紅色顏料,小心翼翼地給它補色。
    顏料塗得不太均勻,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像給斑點紅穿了件花衣服。我又用白色顏料點了幾個新的斑點,雖然歪歪扭扭的,遠看倒也像那麽回事。橙尾趴在旁邊看著,時不時用爪子扒拉一下我的畫筆,把紅色顏料蹭到了自己的爪子上,白絨毛沾了點紅,像戴了個小手套。
    “好啦,修好啦。”我舉起斑點紅,它的身體還是有點彎,尾巴尖的“哢噠”聲也變啞了,可在陽光下,紅色顏料泛著新的光澤,倒比以前更亮了些。橙尾跳起來,用嘴叼住玩具蛇的腦袋,把它拖到沙發上,然後蜷在旁邊,開始踩奶。它踩得很輕,像是怕碰壞剛修好的裂口,呼嚕聲卻比以前都響,震得沙發墊子都跟著輕輕動。
    從那以後,斑點紅被我擺在了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每天放學回家,我都會把它拿下來,捏捏尾巴尖,聽聽那沙啞的“哢噠”聲。橙尾老了,不愛動了,大多數時候都趴在斑點紅旁邊睡覺,白絨毛裏夾雜著幾根灰毛,尾巴尖的橙色也淡成了淺黃。可隻要我拿起玩具蛇,它就會立刻抬起頭,眼睛裏閃過一點光,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呼嚕聲。
    去年夏天,我收拾房間,又看到了斑點紅。它身上的顏料掉了不少,露出底下褪色的塑膠,裂口處的膠水也開了,露出裏麵的白海綿。我找了新的膠水,重新把它粘好,又用馬克筆塗了塗褪色的地方。橙尾趴在我腳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板,尾巴尖的橙色幾乎看不見了,像蒙了層灰塵。
    “你還記得嗎?”我把斑點紅放在它麵前,“你剛來的時候,就在它身上踩奶。”橙尾伸出舌頭,舔了舔玩具蛇的腦袋,然後慢慢爬上去,蜷縮起來。它已經踩不動奶了,隻是靜靜地趴在那裏,頭靠在斑點紅的身上,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陽光和蟬鳴。
    我坐在地板上,看著它們。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把橙尾的白絨毛染成了金色,也把斑點紅的紅鱗片照得暖暖的。我好像又聽見了七歲生日那天的蠟燭燃燒聲,聽見了橙尾第一次進門時的貓叫聲,聽見了斑點紅尾巴尖那聲“哢噠”。
    原來有些東西,就算舊了、破了,也不會真的消失。它們會變成貓毛上的陽光,變成玩具蛇身上的溫度,變成某個午後突然想起的“哢噠”聲,一直陪著你,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