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黃色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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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見到黃先生是在巷口的早餐攤。他站在蒸籠旁等包子,一身明黃色西裝在晨光裏亮得晃眼,連皮鞋都是同色係,鞋跟沾著點泥,像是剛從郊外回來。我盯著他的袖口看——連襯衫都是淺黃的,領口別著枚向日葵形狀的胸針。
    “老板,來兩籠黃色的包子,外加一份向日葵蘸料。”他的聲音很溫和。老板舉著鍋鏟愣了愣,撓撓頭:“黃先生,咱這包子向來是白麵皮的,哪有黃色的?”他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的南瓜:“上次跟您說過的,用南瓜泥和麵團,專門做的那種。”老板哦了一聲,嘟囔著“也就你天天要這稀奇的”,轉身往麵盆裏加南瓜泥。
    我站在旁邊看得稀奇,他轉過頭衝我笑了笑:“你也喜歡這家的包子?”我愣了愣,點點頭。蒸籠掀開時,果然飄出淺黃的包子,皮透著淡淡的南瓜香,旁邊小碟裏的蘸料盛著橙黃色的醬,上麵撒著細碎的向日葵籽。“這蘸料也是按他說的做的,用向日葵籽磨的醬,加了點蜂蜜。”老板把包子遞給他,語氣裏帶著點無奈,卻又藏著熟稔,“也就你,能想出這搭配。”他付了錢,拎著包子往巷尾走,黃色西裝的背影在灰撲撲的老巷裏,像片突然飄進來的陽光。
    鄰居張阿姨說他是半年前搬來的,住3號樓頂層,“怪人一個”。我後來才知道這評價的由來:他家陽台從早到晚都曬著黃色的東西——黃襯衫、黃襪子、黃色的床單被套,甚至還有個黃色的塑料臉盆,邊緣印著小熊維尼的圖案。更離譜的是,他把樓下荒廢的小院子改成了菜園兼花田,一半種著檸檬樹,青黃的果子掛在枝頭,另一半種滿了向日葵,密密麻麻的花盤總朝著太陽,風一吹,就像無數張笑臉在晃。連他家窗台上擺的花盆,都是黃色的,中間還繡著朵向日葵。
    有次我加班到半夜,路過那片地,看見黃先生蹲在檸檬樹旁,手裏拿著小鏟子。月光落在他的黃色西裝上,泛著柔和的光。“它們要喝水。”他抬頭看見我,指了指腳下的檸檬樹和向日葵,“白天太陽太曬,隻能晚上澆。”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縫裏全是泥,黃色西裝的褲腳卷著,露出的襪子也是黃的。
    “您很喜歡黃色?”我忍不住問。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胸針上的向日葵在月光下閃了閃:“嗯,從小就喜歡。”他頓了頓,望著檸檬樹的影子笑了笑,“說起來,是因為五毛錢。”
    “五毛錢?”
    “那時候我還小,家裏條件不好,有次餓了一整天,在街角撿到一枚黃色的五毛硬幣。”他拎起旁邊的黃色水壺,給最近的幾株向日葵澆水,水流過花瓣,在夜裏發著微光,“我用它買了根檸檬味兒的棒棒糖,含在嘴裏,酸溜溜的,卻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那天正好看見鄰居阿姨戴著金首飾,金燦燦的,和棒棒糖的包裝紙、硬幣的顏色一樣,晃得人心裏亮堂。”他低頭看著水壺裏的倒影,“從那以後就覺得,黃色是能讓人活下去的顏色,像太陽,像希望。”
    真正走進他家,是因為一次暴雨。那天狂風把他家陽台的花盆吹了下來,砸在我家雨棚上。我上去敲門,他開了門,我差點以為闖進了黃色的海洋——牆壁刷成鵝黃色,沙發是薑黃色的絨布款,茶幾上擺著黃色的陶瓷花瓶,裏麵插著幾支幹向日葵。連電視背景牆都貼著黃色的牆紙,印著細碎的太陽花圖案。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他遞給我一杯黃色的果汁,杯子也是黃的,“是檸檬汁,自己榨的,加了點蜂蜜。”我坐在沙發上,發現連地毯都是淺黃的,腳踩上去軟軟的。牆角的架子上擺著些奇怪的東西:一個黃色的辣椒形狀的存錢罐,肚子圓滾滾的;幾排黃色的筆記本,封麵上寫著“希望小學”;還有個相框,裏麵是群穿著黃色校服的孩子,站在黃色的教學樓前,笑得露出牙齒。
    “這些是……”我指著相框。他走過來,拿起相框,眼神柔和了許多:“是山區的孩子。我給他們捐了些東西。”他打開旁邊的櫃子,裏麵堆滿了黃色的衣服,小碼的,印著向日葵圖案;還有一摞摞黃色的作業本,封麵上印著“好好學習”。最上層疊著幾件嶄新的黃色校服,領口繡著校名,和相框裏孩子們穿的一模一樣。“他們說喜歡黃色,像太陽一樣,看著暖和。”
    我突然想起張阿姨說的話,說他每月都會收到一個黃色的包裹,寄件地址是偏遠的山區;說他從不參加鄰裏的聚會,一有空就待在檸檬樹和向日葵田裏;說他連手機殼都是黃色的,屏幕壁紙是片向日葵花海。
    “您貴姓?”我喝了口檸檬汁,酸甜的滋味漫過舌尖。他笑了笑,胸針上的向日葵跟著晃:“大家都叫我黃先生。”
    直到那天,我去物業交水電費,看見登記表上3號樓頂層的業主姓名欄寫著“蘭煌”。“蘭煌?”我指著那個名字問物業大爺。大爺點點頭:“就是那個穿黃西裝的小夥子啊,名字挺特別,‘蘭’是蘭花的蘭,‘煌’是輝煌的煌。”我愣了愣,輝煌的煌,可不就是光明燦爛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我又路過那片地。黃先生——蘭煌正站在向日葵田裏,穿著那件熟悉的黃色西裝,手裏拿著件黃色的小外套,比對著其中一株向日葵的高度。那外套的布料上印著小熊維尼,和他家花盆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陽光灑在他身上,黃色的西裝和黃色的花海融在一起,像是他本身就從這花裏長出來的。
    他轉過頭看見我,舉起手裏的小外套笑了:“這是給最小的那個孩子做的,她上次說冷。”風穿過花田,向日葵的葉子沙沙作響,他突然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出張照片遞給我。照片有點舊,邊緣卷了角,上麵是個穿黃色校服的少年,站在向日葵田裏,笑得露出虎牙,胸前別著枚向日葵胸針——和他現在戴的一模一樣。“這是我小時候。”他指著照片,眼神裏帶著懷念,“那時候學校的校服就是黃色的,老師說,穿得亮堂,心裏也亮堂。”
    我看著照片裏的少年,又看看眼前的蘭煌,突然覺得,他不是什麽怪人。他隻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黃色的,暖暖的,照亮了自己的小院子,也照亮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後來,每次路過早餐攤,都能聽見老板念叨:“黃先生的南瓜包好了,向日葵蘸料也備著嘞。”而那片檸檬樹與向日葵交織的田裏,總晃動著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像一株永遠朝著太陽的向日葵,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了那抹明亮的黃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