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硬幣與火焰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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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掠過墓園,六個月的光陰讓碑前的青草爬滿了基座,那些曾被孩童倒在這裏的硬幣,有的嵌在濕潤的泥土裏生了薄薄的銅鏽,有的被雨水衝刷得愈發清亮,在斑駁的光影裏沉默地躺著,像散落在人間的星子。
    一個身影踉蹌著走近,是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他的外套沾滿油漬,袖口磨出了毛邊,胡子拉碴的臉上沾著灰塵,唯有一雙眼睛,在看到那些反光的硬幣時突然亮了起來。他左右張望了片刻,見四下無人,便佝僂著身子蹲下身,指尖在泥土裏胡亂摳挖。一枚邊緣變形的一元硬幣先被他捏在掌心,煙火灼過的焦痕硌得他手指發疼,他卻像握住了救命的稻草,粗糙的拇指反複摩挲著,嘴角扯出一絲急切的笑。接著是那枚五角硬幣,荷花圖案上的焦痕像給花瓣鑲了道暗金的邊,他把兩枚硬幣塞進褲兜,又開始在草叢裏翻找,指甲縫裏很快塞滿了泥土。
    “不許碰!”
    清脆的童聲突然炸響,像顆小石子投進寂靜的墓園。那個曾在葬禮上倒出一整盒硬幣的小孩跑了過來,他比六個月前高了些,身上的外套明顯大了一號,是媽媽臨時找的舊衣服。他臉蛋凍得通紅,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亂翹,眼神卻異常堅定,像隻護著領地的小獸,張開雙臂擋在墓碑前:“這是叔叔的硬幣,不能拿!”
    男人被嚇得一哆嗦,手裏剛撿起的一枚一角硬幣“叮”地掉在地上。他抬頭看見是個孩子,緊繃的肩膀鬆了些,卻還是梗著脖子嘟囔:“撿幾個硬幣怎麽了?又沒人要……”
    “有人要!”小孩的聲音帶著哭腔,卻不肯退讓,“這是我給叔叔的,他在天上要坐公交車用的!”他想起媽媽說過,英雄去了很遠的地方,需要硬幣坐很長很長的車,於是更用力地瞪著男人,“你要是拿了,叔叔就回不了家了!”
    男人愣了一下,看著小孩泛紅的眼眶,又低頭看了看褲兜裏硌著的硬幣。那枚變形的一元硬幣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微弱的涼意,邊緣的灼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他忽然想起三天前,自己還在工地上扛鋼筋,一場突如其來的塌方讓他丟了工作,也斷了兩根肋骨,包工頭卷著工資跑了,他揣著僅剩的幾塊錢在街上遊蕩了兩天,連個饅頭都買不起。剛才路過墓園,本想找個背風的地方歇腳,卻被那些閃著光的硬幣勾住了腳步——他隻想換個熱乎的饅頭,填填餓得發慌的肚子。
    “對不起……”男人的聲音突然啞了,他慢慢掏出褲兜裏的硬幣,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指尖微顫,“我……我以為沒人要。”他看著那枚變形的硬幣,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好像有什麽東西堵著,“我兒子也喜歡攢硬幣,他說要攢夠一百個,給我買瓶好酒……”
    小孩沒說話,隻是盯著男人。男人的手背上有道新疤,指甲縫裏的泥垢洗不掉,指關節因為常年用力而格外粗大。他忽然想起消防員叔叔抱著他衝出火場時,手臂上也是這樣結實的肌肉,隻是那時的懷抱很暖,不像眼前的男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瑟縮的寒意。
    “你是不是很餓?”小孩忽然問。
    男人愣了愣,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像是怕被同情。
    小孩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裏麵裝著半個涼透的饅頭,是他早上沒吃完的。他把饅頭遞過去:“這個給你,比硬幣頂餓。”又撿起那枚五角硬幣,荷花圖案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金芒,“這個也給你,能買碗熱粥。”
    男人看著那半個饅頭,又看看小孩凍得發紅的鼻尖,喉結動了動,最終接了過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謝謝……”他把五角硬幣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攥著饅頭轉身就走,腳步卻不像來時那樣踉蹌了,背影在風中被拉得很長。
    小孩蹲下來,把剩下的硬幣一枚枚拾好。變形的一元硬幣上沾了些泥土,他用袖子仔細擦了擦,邊緣的灼痕依舊清晰,像叔叔留在世上的指紋。他把硬幣放進隨身的小鐵盒,這是媽媽用奶粉罐改的,裏麵墊著塊絨布,是從叔叔留下的遺物裏找到的——戰友們說,這是他當年在老槐樹下包硬幣用的。
    “喵嗚……”
    微弱的叫聲從墓碑後傳來,細得像根絲線。小孩循聲望去,看見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正縮在石碑的陰影裏,渾身的毛糾結成一綹綹,沾著草屑和泥點。它大概是被剛才的動靜嚇到了,碧綠的眼睛裏滿是警惕,卻又忍不住朝小孩的方向探了探頭,肚子癟得貼在骨頭上。
    小孩想起那天在火場,濃煙裏他也是這樣害怕,是叔叔把他抱在懷裏,用衣服捂住他的臉,說“別怕,叔叔在”。他慢慢走過去,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最後一塊小魚幹——這是媽媽早上塞給他的,說讓他給“叔叔帶點零食”。他把魚幹輕輕放在地上,往後退了兩步,小聲說:“給你吃。”
    小貓猶豫了很久,終於抵不過饑餓,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叼起魚幹躲回陰影裏。它吃得很急,小爪子緊緊按住魚幹,尾巴卻不自覺地輕輕搖了搖。小孩蹲在原地看著,忽然覺得它有點像自己——有時候會害怕,有時候會想念,卻總能在某個瞬間,被一點溫暖絆住腳步。
    “你沒有家嗎?”小孩輕聲問,像是在問貓,又像是在問自己。自從那場火災後,他總覺得家裏空蕩蕩的,牆上的日曆撕了一頁又一頁,卻再也聽不到樓下便利店的開門聲,見不到那個總笑著換硬幣的消防員叔叔。
    小貓吃完了魚幹,抬起頭看著他,碧綠的眼睛亮得像他曾見過的硬幣反光。小孩試探著伸出手,它沒有躲,隻是輕輕“喵”了一聲。他慢慢摸到它的背,毛雖然髒,卻意外地柔軟,像團被遺棄的毛線球。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小孩小心地把貓抱起來,它很輕,輕得像片羽毛,卻在他懷裏蹭了蹭,發出滿足的呼嚕聲。他低頭看著小貓濕漉漉的眼睛,又抬頭望了望碑上的名字,陽光正好穿過雲層,落在硬幣盒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就叫‘小幣’吧。”他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和叔叔的硬幣一樣,都能帶來暖和。”
    小貓像是聽懂了,用腦袋蹭了蹭他的下巴,癢癢的。小孩抱著貓站起來,把裝硬幣的鐵盒緊緊摟在懷裏,盒子裏傳來硬幣碰撞的輕響,像誰在輕輕哼著歌。他朝著墓園門口走去,懷裏的小貓很乖,鐵盒裏的硬幣很暖,遠處的街麵上,那個拿著五角硬幣的男人正走進一家粥鋪,玻璃窗上很快凝起了一層白霧。
    風穿過墓園,卷起幾片落葉,落在墓碑前的空地上。那枚變形的一元硬幣靜靜躺在石板上,陽光在它扭曲的邊緣跳躍,像極了那個午後,在宿舍裏飛旋的銀色蝴蝶。時光好像在這裏打了個結,一邊連著煙火彌漫的過去,一邊牽著帶著暖意的未來,而那些沉默的硬幣,正把細碎的光,一點點織進往後的日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