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淨從碎葉城出來已經有段時間了，一路向南方的明燭門方向走去，一路雖然辛苦，卻從不曾回過頭。
    對啊，回頭又能怎樣？城中淨是些看不起他的人，哪怕是情投意合的對象。
    也隻有老板在冷漠的人群中，給予了他一絲溫暖罷了。
    腳上的草鞋已經磨破了第三個洞。他坐在官道旁的石頭上，從包袱裏取出包著的炊餅，在兩塊炊餅中間將上一頓剩下的半塊拿了出來。
    餅硬得像塊磚頭，就像他的命一樣，又臭又硬。
    他不得不就著溪水一點點啃。
    “披紅掛綠的大蝦，還真是紮嘴呢。”
    這句話突然從記憶裏跳出來，讓步淨差點噎住。時間已經過了那麽久，步淨依然沒有對那天的事情真正的釋懷。
    他用力捶了捶胸口，把卡在喉嚨的餅屑咽下去。快半年過去了，那個姑娘眼中含淚使勁咀嚼著大蝦的模樣，還是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刺痛他。
    “你是要嫁給修士的！即便不是修士，也該是個衣食無憂的富家戶。”姐姐坐在桌邊，手中筷子指點著妹妹，尖銳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他一個跑堂的，連自己下一頓飯在哪都不知道，拿什麽養你？”
    步淨把剩下的餅狠狠塞進嘴裏。路邊賣的炊餅雖然硬，但至少管飽。老板偷偷塞給他的那三兩銀子，支撐他走了快要半年了。
    夕陽西沉時，步淨找到一處背風的土坡準備過夜。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腰間，那裏本該掛著一把防身的小刀，是老板在他收拾行李時便送給他的，可惜三天前為了從野狗嘴裏搶回半個炊餅，刀和狗一起掉進了山澗裏。
    找不到了啊……
    “早知道該再拿個鏟子的。”步淨嘟囔著，用那根刻著‘二狗專用’字樣的木棍在地上刨坑。
    這是他在前幾日在驛站外茅廁邊撿的，雖然味道散了，但每次看到那幾個字還是讓他有些膈應。
    但擋不住這棍子真的好用……
    地麵突然如水波一樣震動起來。
    步淨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木棍‘哢嚓’斷成兩截，慌亂之中他也隻能隨手抓住最近的那截，眼睜睜看著刻著‘王二狗’的那截飛進了灌木叢。
    “那這半截棍子豈不是用來……”
    步淨沒有做更多事的時間，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他身下的土地裂開一道漆黑的口子，不等步淨有所反應，整個人就已經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還有兩張餅……白買了……”
    這是失去意識前，步淨腦子裏最後一個完整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步淨被滴水聲驚醒。他躺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裏，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
    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頭頂極高處的土縫裏透著一絲微光，那是他掉進來的裂縫，現在已經縮小到連兔子都鑽不出去的程度。
    “焯……”
    步淨試著活動四肢，幸好都沒斷。包袱也不見了，尋來找去也隻摸到了那半截斷棍。
    “可惜了那兩張餅了。”步淨伸手在懷中摸了一下，還好那三十三兩銀子隨身攜帶，並沒有遺失。
    步淨靠著那一點微光，用那半截棍子向著記憶中方向挖去，泥土簌簌落下，每次隻能挖下拳頭大的一小塊。
    希望埋的不深，挖的方向也是山腳的位置。否則身上別說是餅了，連口水都沒得喝，早晚要困死在這地下。
    挖著挖著，棍子突然戳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
    步淨嘖了一聲，這土裏的石頭也真是礙事，木棍子無論如何也是挖不動石頭的。沒辦法，也隻能上手去搬下試試了。
    他伸手去摸，卻摸到了個三寸長一寸粗的堅硬物體。
    這手感不像是木頭或是石頭，反倒有些像是……皮革？
    步淨沿著那物體的邊沿慢慢摸索著，“嗯？”這兩個圓圓的是什麽東西？
    摸著摸著，步淨突然覺得胯下有些發涼，那分明是一隻枯瘦的骨節分明的手掌。
    “親娘咧！”
    步淨驚呼一聲，觸電般的縮回手，連滾帶爬地後退，後背重重撞在洞壁上。
    黑暗中，那具被他挖出一半的屍體靜靜躺著，缺了左臂的身軀上覆蓋著幹涸的泥殼。
    步淨的呼吸幾乎停滯。他死死盯著那團黑影，直到眼睛發酸都不敢眨眼。
    屍體突然動了一下。
    步淨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沒錯，那屍體是動了。
    泥殼悄無聲息的裂開，露出一張青灰色的幹枯麵孔。深陷的眼窩裏，兩點幽綠色的火光亮了起來。
    借著那點幽綠色的火光，步淨看到那屍體身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眼睛，也不知是他貼上去的，還是自己長的。
    “多少年了……”屍體的嘴唇沒有動，沙啞的聲音卻在步淨耳邊響起，“終於有人……把老子挖出來了……”
    步淨的膀胱一陣發緊。
    他聽說過僵屍吸人陽氣的故事，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故事裏的倒黴蛋。
    “前、前輩……”步淨聲音發顫，喉頭發緊，“小的無意冒犯……”
    “閉嘴。”屍體，或者說梅毅閣詩人不耐煩地打斷他，“讓我看看……凡人？連築基都沒有？”梅毅閣詩人突然暴躁的吼了起來，“等了這麽多年，就來個廢物？”
    ‘廢物’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步淨的心，他的恐懼突然被憤怒衝淡了些：“您都這德行了還挑三揀四？”
    洞穴裏突然安靜了。
    梅毅閣詩人眼窩裏的綠火閃爍了幾下，居然發出沙啞的笑聲：“有意思……區區凡人敢這麽跟我說話。”
    他頓了頓，“小子，想修仙嗎？”
    步淨眯起眼睛。他在那旅館裏幹活時見過太多喝醉酒吹牛皮的客人，這語氣他太熟悉了。
    “您先說說，您這副尊容是怎麽搞的？”步淨故意用下巴指了指詩人缺胳膊少腿的樣子。
    梅毅閣詩人眼中的綠火猛地一竄：“關你屁事！”
    “那就是被人砍的咯。”步淨點點頭，“我猜猜，您說要幫我修仙……該不會是想借我的身子還魂吧？”
    “哦不對，應該叫奪舍吧？”
    綠火劇烈跳動起來。
    步淨知道自己猜對了，遊曆的說書先生講過太多類似的故事。
    “愚蠢！”梅毅閣詩人厲聲道，“本座若要奪舍，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似乎想抬手施法，卻隻是讓幾塊泥殼從身上剝落，兩人詭異的沉默了下來。
    “看見了嗎？我連動都動不了。”梅毅閣詩人從善如流，馬上轉變了語氣：“所以我怎麽可能是要奪舍你呢？”
    步淨也不理會他的威脅，自顧自的仔細觀察著。梅毅閣詩人大概是被什麽力量禁錮了，幹枯的身體上隱約可見細小的金光在皮下流動。
    “那我要是回答想要修仙，您怎麽幫我？”
    梅毅閣詩人眼中的綠火緩和了些：“我有套完整的傳承……隻要你願意接受……”
    “代價呢？”
    “幫我離開這個鬼地方。”詩人語氣突然誠懇起來，“我被仇家封印在此，隻要你接受傳承，封印自解。”
    步淨搓著下巴上的胡茬。他在旅店見過太多騙局，但這可能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怎麽接受？”
    詩人眼中的綠火興奮地閃爍：“很簡單，看到下麵那個三寸長了嗎？你轉過去對準……”
    步淨眉毛一挑，看向那黑黝黝的一根，連那上麵都有兩隻眼睛。
    背對前輩對準他？不過為了修士傳承，這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情，畢竟注入傳承，怎麽也該是前輩進入他的身體才對。
    他突然意識到有些問題，連忙停住向前的腳步問道：“等等，您剛才說仇家……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