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陽平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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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艾草味混著鐵鏽氣,熏得人眼睛發酸。馬超赤著上身趴在竹席上,羌醫的銅罐子在背上燙出"嗤嗤"的白煙。他數著藥罐邊散落的當歸須子,第三十七根,這是今天第七次數到中途被疼痛打斷。
    "將軍,這處箭瘡再灸三次就能..."羌醫話沒說完,馬超突然翻身坐起,抓起案頭涼透的湯藥一飲而盡。褐色的藥汁順著下巴流到胸毛上,把原本結著鹽霜的毛發粘成綹綹的。
    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踏碎冰碴的脆響,馬超猛地抓起橫在膝頭的虎頭湛金槍。槍杆上的銅釘硌進掌心舊繭,倒像是摸著了年少時西涼大營的轅門柱。他正要起身,胸口那道三寸長的疤又開始發癢——那是去年在箕穀被曹真暗箭所傷,箭頭帶著倒鉤,生生剜去兩錢血肉。
    "報——!"傳令兵幾乎是滾進帳來,懷裏揣的文書沾著雪沫子,"成都八百裏加急!"馬超的瞳孔驟然縮緊,他記得上次見到這種朱漆封口的軍報,還是先主進位漢中王那日。虎頭槍"當啷"一聲砸在青磚地上,震得案頭油燈的火苗跟著抖了三抖。
    展開帛書的瞬間,帳外北風突然卷著雪粒子撲進來。馬超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僵在原地,指節捏得"哢吧"作響。羌醫看見將軍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像極了草原上嗅到血腥的狼。
    "大耳賊...死了?"馬超喉嚨裏滾出聲低吼,突然一拳砸在榆木案幾上。裂縫順著《出師表》拓本的"北定中原"四字裂開,墨汁混著血珠滲進木頭紋理。舊傷崩開的血沫子濺在"漢賊不兩立"的朱批上,倒像是給這五個字又描了遍紅。
    當夜子時,值更的士卒看見馬將軍獨上關樓。積雪沒過牛皮戰靴,他走得很慢,右手始終按著左胸——那裏藏著半塊玉玨,是先帝去年托費禕帶來的。守關的老卒說,那夜北風刮得邪性,吹得城頭"馬"字旗獵獵作響,活像千萬匹戰馬在雲頭上嘶鳴。
    馬超站在垛口前,望著北方黑沉沉的夜空。許昌的方向有顆孤星忽明忽暗,讓他想起當年潼關之戰,曹操割須棄袍時頭盔上晃動的紅纓。虎頭槍突然脫手飛出,槍尖紮進女牆石縫的瞬間,二十步外鬆樹上的寒鴉"撲棱棱"驚起一片。這破空聲他太熟悉了,就像昨日操演時,龐德之子龐會用那招"決死"突襲,槍風擦著耳畔掠過的動靜。
    "將軍!"匆匆趕來的副將張嶷正要開口,突然看見馬超轉過身來。月光照在那張被風霜蝕刻的臉上,左頰那道箭疤泛著青紫——這是建安十六年渭水之戰,被許褚的流星錘掃中的舊傷。
    馬超擺擺手,從懷裏摸出個皮酒囊。仰頭灌酒時,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混著北風,竟有幾分像西涼羌笛的嗚咽。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鎖子甲,在寒夜裏騰起絲絲白氣。"取紙筆來。"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鐵甲,"給子龍將軍寫信,就說..."
    話未說完,馬超突然踉蹌著扶住城牆。張嶷這才發現將軍腳下積雪染著暗紅,方才擲槍的力道牽動舊傷,血水正順著鐵甲縫隙往外滲。等軍醫趕到時,馬超已經自己撕開戰袍,抓了把雪按在傷口上。白雪染紅的瞬間,他竟低笑出聲:"這顏色,倒像當年在葭萌關,翼德那莽漢被夏侯淵射穿肩膀時的血葫蘆。"
    接下來三日,馬超照舊卯時點兵。隻是操練時總要扶著槍杆喘氣,有次甚至沒躲過新兵刺來的木槍。那新兵嚇得跪地求饒,卻聽見頭頂傳來嘶啞的笑聲:"這手"殺"牌使得不賴,可惜沒配上"馬術"。"說罷竟解下自己的犀皮腰帶賞了那新兵——這是當年諸葛亮南征歸來所賜,上頭還嵌著七寶琉璃。
    第四日晨起,馬超破天荒沒去校場。親兵進帳送飯時,發現案頭攤著《六韜》,書頁間夾著半塊玉玨。陽光從帳縫漏進來,照得玉上"漢壽亭侯"的刻字忽明忽暗。地上散落著十幾個酒囊,最遠的那個滾到了帳門口,囊口結著冰溜子。
    午時三刻,關外突然響起羌笛。調子是西涼牧馬人常吹的《折楊柳》,卻摻進了些許塤的嗚咽。馬超掙紮著要起身,剛撐起半邊身子就嘔出口黑血。血點子濺在枕邊的魚鱗甲上,順著甲片縫隙往下淌,竟在席子上匯成個歪歪扭扭的"仇"字。
    "拿...拿我的槍來..."馬超的手在空中虛抓,腕上那串瑪瑙珠子突然崩斷。血紅的珠子滾進炭盆,騰起的青煙裏竟隱約顯出人影——十七歲的自己正跨在裏飛沙背上,身後是十萬西涼鐵騎掀起的黃雲。潼關的烈日曬得鐵甲發燙,掌旗官揮動"神威天將軍"大纛時,旗角掃過臉頰的觸感真實得可怕。
    突然,所有景象開始扭曲。馬超看見曹操的青羅傘蓋在潼關城頭搖晃,許褚的虎癡營舉著狼牙棒衝來,韓遂那老賊的帥旗突然轉向...記憶最後定格在冀城城破那夜,妻兒被梁寬綁在旗杆上的模樣。五歲的小女兒阿鸞還在喊"爹爹",聲音卻被漫天箭雨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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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馬超突然暴喝,枯瘦的手掌拍在床板上。力道大得震翻了藥碗,褐色的藥湯潑在炭火裏,"滋啦"騰起白煙。親兵衝進來時,隻見將軍雙目赤紅,左手死死攥著半塊玉玨,右手食指在席子上摳出了深溝——那正是虎頭湛金槍的槍杆粗細。
    羌醫趕來施針時,馬超突然清醒了片刻。他盯著帳頂的蛛網看了半晌,喃喃道:"當年在成都,先主賜我錦馬超的稱號...咳咳...你們說,許昌城的曹丕小兒...咳...會不會也聽過這個名號?"話音未落,帳外突然狂風大作,吹得牛皮帳幕"嘩啦啦"作響,二十丈外的箭樓傳來守軍驚呼:"北邊起狼煙了!"
    馬超聞言竟要起身,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虯龍。親兵們慌忙來扶,卻被他一把推開。染血的褻衣滑落,露出滿背的傷疤——有劍傷、槍傷、箭傷,還有去年臘月被魏延試新弩時誤傷的十字疤。最深的那道從左肩斜劈到右腰,是建安十九年與夏侯淵在隴右廝殺留下的。
    踉蹌著走到帳口時,馬超突然回頭。渾濁的眸子掃過案頭蒙塵的虎頭槍,槍纓上還沾著去年在陽平關斬殺的曹將王雙的血。他咧開幹裂的嘴唇笑了笑,露出被藥汁染黃的牙齒:"這杆槍...該配上"鐵騎"..."
    話沒說完,整個人突然向前栽倒。親兵們衝上去時,發現將軍右手仍死死指著北方,食指深深插進凍土。軍醫掰開他左手,掌心的玉玨碎末混著血水簌簌落下——那是先主所賜,原是一對,另一塊在諸葛亮處。
    彌留之際,馬超聽見此起彼伏的"將軍"呼喊,卻覺得聲音越來越遠。恍惚間有雙手給他披上大氅,那針腳分明是亡妻楊氏的手藝。耳畔響起建安十四年的西涼長調,十萬鐵騎的蹄聲震得大地發抖。他想起昨日新兵說的那句"將軍,該出"殺"了",嘴角竟扯出個笑紋。
    最後的畫麵定格在成都武擔山下,先主執他之手說"孟起當為朕掃平北疆"。此刻他忽然明白,那年諸葛亮在五丈原夜觀星象,為何突然掩麵痛哭。
    "臣等正欲死戰..."馬超用盡最後氣力喊出這句,卻見帳簾突然被狂風掀起。北風卷著雪粒灌進來,後半句話散在風裏,成了建興六年某張卡牌上未寫完的台詞。帳外值夜的士卒都說,將軍咽氣時,那杆立在女牆上的虎頭槍突然自鳴,聲如龍吟,驚得三十裏內的戰馬齊齊跪地。
    次日清晨,張嶷在整理遺物時發現,染血的《出師表》殘卷上,有人用玉玨碎末在"漢室傾頹"四字旁補了行小字:"西涼錦馬超,願為先鋒"。陽光照在血玉粉上,恍惚間竟泛出絲縷金芒,恰似那杆虎頭湛金槍破空時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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