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鄴城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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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鏡裏那張灰敗的麵孔突然扭曲起來,袁紹幹枯的手指深深掐進雕花鏡框。藥味在寢殿裏積了整整三天,像團化不開的淤血堵在喉嚨口。他盯著鏡中自己鬢角的白霜,忽然想起官渡戰場上曹操隔著黃河的冷笑:"本初兄,箭壺該添新箭了。"
    "啪!"
    銅鏡砸在描金柱上迸出火星,驚得簷角銅鈴亂響。袁尚捧著藥碗的手一顫,滾燙的藥汁濺在繡著"四世三公"的錦被上。少年還沒學會藏住眼底的驚慌,這神色像根毒刺紮進袁紹心裏——二十年前在洛陽,十常侍看著何進帶兵入宮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父親..."袁尚剛要開口,喉嚨就被鐵鉗般的手掌扼住。他看見父親渾濁的眼珠裏跳動著漳河水的波光,那些波光裏沉浮著袁譚送來的荊州捷報、袁熙從幽州運來的八百車糧草,還有去年冬天漂在黃河裏的五萬具浮屍。
    突然,袁紹的指節擦過兒子頸間溫熱的脈搏。這溫度讓他想起初平元年與公孫瓚對射連弩時,掌心被弓弦勒出的血痕。喉頭猛地湧上腥甜,黑血噴在袁譚軍報的"大捷"二字上,把墨跡暈成張扭曲的鬼臉。
    "報——大公子與三公子在玄武門動刀子了!"宦官尖利的嗓音刺破帷幕。袁紹支著胳膊肘撐起身子,聽見鎧甲碰撞聲裏混著袁譚的怒吼:"我乃嫡長子!"緊接著是袁尚親衛的冷笑:"主公親口說三公子最肖父!"
    窗欞紙突然被閃電映得慘白,驚雷劈在殿前石階上。袁紹的手在枕下摸到傳國玉璽,冰涼玉璧貼著掌心龍紋,像握著條冬眠的蛇。二十個春夏秋冬從他指縫間漏下去,玉璽邊角已經磨得發亮。那年十八路諸侯會盟酸棗,曹操捧著這方玉璽說:"明公請看,此物要飲多少英雄血?"
    "父親!父親救兒!"袁尚的哭喊被雷聲碾碎。袁紹怔怔望著梁上垂落的蛛網,蛛絲上掛著片枯葉,在北風中一蕩一蕩。他突然很想問問那個在洛陽西園與他並轡而行的曹阿瞞,當年分道揚鑣時,可曾算到這張蛛網要縛死四世三公的袁家?
    暴雨是子時來的。
    袁紹赤腳踩過滿地碎瓷片時,聽見宗廟方向傳來梁木斷裂的悶響。守靈的老宦官癱坐在雨地裏,手中燈籠早被澆滅,隻剩個竹骨架在風裏打轉。九十九塊鎏金牌位順漳河而下,最前頭那塊"漢太尉袁安之位"撞在礁石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袁紹的寢衣。
    "回來!都給本將軍回來!"他踉蹌著撲進及腰深的河水,繡金衣帶纏住水草像無數隻拉扯的手。上遊衝下來的斷木擦過額角,血水糊住了右眼。恍惚間看見對岸有火光連成箭陣,那是建安五年十月十二日的官渡,他親自擂鼓催動的十萬大軍。
    驚雷劈斷門樓時,袁紹正攥住塊順流而下的牌位。閃電青白的光裏,"漢司徒袁滂"四個字正在褪色。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握著他的手在竹簡上描"袁"字。鬆煙墨香混著祠堂燭火味,熏得他眼睛發酸。
    "主公!玉璽!玉璽還在寢殿!"三個兒子的喊叫從不同方向傳來。袁紹低頭看著水中倒影,那個披頭散發的瘋子額角滲血,手裏死死攥著半塊匾額——"四世三公"的"公"字隻剩半截腿兒,在漩渦裏忽隱忽現。
    袁譚的刀最先架上袁尚脖子:"三弟昨夜給父親喝的什麽藥?"雨水順著他的甲胄溝槽流成小河,衝淡了刀鋒上的血漬。袁熙從馬背上扔下個包袱,幽州狼騎的箭囊滾出來,二十支白翎箭散在泥水裏。
    "二哥這是何意?"袁尚的劍尖抵住袁熙咽喉,劍穗上還沾著袁紹咳出的黑血。他們都沒注意老父親正跪在河灘上,把碎木片一塊塊拚回"四世三公"的模樣。漳河水漫過他膝蓋時,袁紹突然暴喝:"取我寶雕弓來!"
    這聲暴喝驚飛了棲在斷牆上的烏鴉。袁家三子同時轉頭,看見父親挽弓搭箭的姿勢仍如當年虎牢關前。可是弓弦上空空如也——最後一支箭早在官渡射盡了,此刻他指間夾著的,是半塊碎玉璽。
    "袁家的箭..."袁紹的胳膊開始發抖,臂甲上的饕餮紋裂開細縫,"還沒射完..."驚雷炸響的瞬間,玉璽碎片脫手而出,在雨幕裏劃出蒼白的弧線。對岸蘆葦叢中驚起的水鳥,像極了那年黃河兩岸驚飛的沙鷗。
    袁譚突然笑起來。他踢開腳邊的箭囊,任雨水灌進鑲金戰靴:"父親可知,曹操剛得了張合高覽?"話音未落,袁熙的彎刀已經劈碎青石磚:"二哥在幽州養的私兵,夠再打十次官渡麽?"
    牌位撞在礁石上的聲響漸漸遠了。袁紹跪坐在淤泥裏,看著三個兒子的影子在閃電中忽長忽短。袁尚的佩劍映出他白發散亂的模樣,讓他想起白馬將軍公孫瓚最後被困高樓時,也是這樣對著火海挽弓。
    雨勢漸弱時,上遊漂來半幅殘旗。袁紹伸手撈起,認出是七年前顏良的將旗。旗麵早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唯有那個"袁"字還勉強可辨。他把殘旗裹住玉璽碎片時,聽見袁譚在說:"荊州軍已到鄴城三十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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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為父的荊州..."袁紹喃喃道。他忽然很想知道,此刻許昌宮裏的曹操是不是又在吟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建安二年的青梅煮酒,那個織席販履的劉玄德,如今竟也成了心腹大患。
    袁熙解下大氅想給父親披上,卻被袁紹反手甩開。錦緞內襯裏掉出塊龜甲,刻著"鎮軍"二字——那是他及冠時父親親賜的將印。袁紹一腳踏碎龜甲,碎渣刺進腳心也不覺得疼。當年界橋之戰,他被公孫瓚的騎兵追了八十裏,腳底的血泡磨穿三層皮甲都沒哼過一聲。
    "報!西門守將審配打開城門了!"
    "報!南門郭圖帶著兩千私兵往黃河方向去了!"
    急報聲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袁紹拄著斷弓站起來時,看見三個兒子眼中同時亮起餓狼般的光。那種光他太熟悉了,十八年前在董卓的相國府,呂布方天畫戟刺進丁原後背時,眼裏跳動的就是這樣的火苗。
    "父親,請傳位詔書。"袁譚的刀尖還在滴血。袁尚的劍穗纏住了玉璽綬帶。袁熙的彎刀劈開了裝著傳國玉璽的紫檀木匣——空蕩蕩的匣底隻餘一道龍紋凹痕,像條幹涸的河床。
    袁紹突然大笑。他笑得渾身發抖,震落了梁上積蓄的雨水。當年在虎牢關前,他就是這樣看著呂布連挑八路諸侯的。"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齒縫間滲出的血絲染紅了白須,"拿紙筆來!"
    袁譚的喉結動了動。袁尚的劍尖垂下三寸。袁熙的彎刀入鞘時帶起一陣風。他們都沒看見父親袖中滑落的短匕——那是袁逢臨終前給的,刃上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當年討董聯盟..."袁紹提筆蘸墨時,手腕抖得厲害。墨汁滴在絹帛上,暈開個黑洞般的汙跡,"曹孟德私藏玉璽..."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沫噴在"傳位"二字上,"袁公路僭越稱帝..."
    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像夏日悶雷滾過雲端。袁家三子同時轉頭,看見鄴城守軍的矛尖映著殘月寒光。袁紹的筆鋒停在"尚"字最後一豎,墨跡突然虯結成一團亂麻。
    "主公!審配帶著青州兵反了!"
    "報!淳於瓊將軍在糧倉自焚了!"
    急報聲裏,袁紹聽見漳河水漫過宮牆的聲響。他想起七歲那年春祭,自己踮腳給祖宗牌位敬香時,父親摸著他的頭說:"我兒當如這青煙,直上九霄。"如今那炷香到底還是斷了,香灰灑在供桌上,像場小小的雪崩。
    袁譚突然伸手去搶詔書。袁尚的劍鋒刺穿二哥的護心鏡。袁熙的彎刀砍斷三弟的劍穗。三具年輕軀體糾纏著倒向鎏金柱時,袁紹正把玉璽碎片塞進嘴裏。碎玉割破舌頭的瞬間,他嚐到了建安元年那杯青梅酒的滋味。
    "本初兄,別來無恙?"曹操的虛影在梁間一閃而過。袁紹瘋狂咀嚼著玉渣,直到鮮血從嘴角溢出。他想起官渡那個雪夜,自己親手燒掉所有密信時,火盆裏也飄著這樣帶血的碎屑。
    殿門轟然倒塌時,袁紹終於拚齊了記憶裏的畫麵——初平三年洛陽大火,那個抱著玉璽跳井的宮女,最後看他的眼神和此刻的袁尚一模一樣。漳河水漫過膝蓋的刹那,他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非人的嘶吼:"袁家的箭...袁家的..."
    雷聲吞沒了最後幾個字。漂滿碎木的河麵上,"四世三公"的匾額殘片正隨波逐流,像極了他四十歲生辰那夜,在黃河邊放的九百九十九盞蓮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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