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鐵騎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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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三年的洛陽,春寒料峭,日頭懶懶地爬上城牆垛口,斜斜照進武庫高窗。光柱裏,塵埃無聲地飛舞。角落裏,老卒趙三佝僂著背,手裏一塊粗布正用力蹭著一根生滿暗紅鏽跡的粗大鐵鏈。鐵鏈的每一節環扣都異常粗大,沉甸甸的,泛著歲月啃噬過的烏光。這是“抬棺鏈”,當年龐令明抬棺死戰留下的物件,擱在這庫房角落,不知蒙了多少年的灰。粗布擦過鐵鏽,發出“沙沙”的幹澀聲響,像歎息。趙三的腰早就不成了,每擦幾下,就得停下來,捶一捶酸痛的腰眼,嘴裏低低嘟囔幾句誰也聽不清的話。汗珠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下來,砸在冰冷的鏈環上,留下一點深色印子,很快又被新的鐵鏽覆蓋。
旁邊幾個年輕的輔兵,抱著長矛倚在門框邊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偶爾朝趙三這邊瞥一眼,眼神裏帶著點說不清是憐憫還是麻木的意味。誰也沒在意那堆在角落、壓著幾卷舊竹簡的司馬太尉征蜀檄文。檄文黃麻紙卷,字跡如刀,透著股不容置疑的肅殺。
突然,一陣沒來由的陰風猛地灌入庫房大門,像條冰冷的蛇,貼著地麵急速遊竄。卷起地上沉積的灰塵,打著旋兒撲向角落。那卷攤開的征蜀檄文被這股邪風“呼啦”一下掀開,露出底下壓著的一卷書簡。竹片散開,顯露出幾個模糊的墨字——《抬棺戰記》。風毫無停歇之意,竟直撲那堆沉寂多年的抬棺鐵鏈!
就在下一刻,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出現了——那盤踞在角落、粗如兒臂、死沉死沉的鐵鏈,竟像被無形的手猛地扯動,幾節環扣“嘩啦啦”一陣劇烈震顫,互相撞擊著,發出一連串刺耳又空洞的金鐵交鳴!那聲音在空曠的武庫裏炸開,異常瘮人。
“哐啷啷——!”
倚門閑聊的年輕輔兵們全都嚇傻了,一個激靈,手裏的長矛“當啷啷”掉在地上,驚得麵無人色。趙三手裏的粗布也掉了,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那兀自嗡鳴震顫不止的鐵鏈,膝蓋一軟,“噗通”一聲就重重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額頭緊貼著滿是塵灰的石磚,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嘶聲力竭地喊道:“龐將軍……龐將軍顯靈了!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啊!”
就在武庫那陣詭異陰風漸漸平息、鐵鏈的嗡鳴歸於死寂的同一時辰,城南一間低矮的賭坊裏,卻是人聲鼎沸,煙氣繚繞。幾張油膩的方桌擠滿了人,吆喝聲、拍桌聲、銅錢碰撞聲混成一片。最角落那張桌子,幾個漢子正圍著一副攤開的《三國殺》紙牌,鬥得麵紅耳赤。桌麵上散亂著身份牌和幾張用舊了的“殺”、“閃”。
一個新手模樣的年輕人,手裏捏著一張角色牌,眉頭擰成了疙瘩,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那牌麵上畫著一個披頭散發、狀若瘋魔的西涼猛將,正是“界龐德”。他盯著牌麵技能“決死”那行小字——出“殺”強命,自己卻要掉血,心裏直打鼓,嘴裏反複念叨:“這……這掉血也太狠了吧?頂不住啊!”
對麵坐著的老油條陳麻子正叼著旱煙,聞言“噗”地一聲,噴出一大口嗆人的劣質煙霧,隨即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唾沫星子亂飛:“慫個鳥蛋!要的就是這股勁兒!‘決死’懂不懂?老子寧鬥死,絕不後退!掉點血怕啥?掉光了才算痛快!幹他娘的!”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著桌麵,仿佛那桌麵就是敵人。旁邊幾個看客也跟著哄笑起來,小小的牌桌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
新手被陳麻子一激,臉上掛不住,又確實舍不得龐德那強命的效果,心一橫,牙一咬,手指微顫著就將那張“殺”牌重重拍在桌上:“殺!就你了!”他的聲音帶著點豁出去的顫抖。
就在他指尖離開牌麵的那一刹那,異變陡生!
那張“界龐德”角色卡上,那武將披散的亂發、猙獰的麵容,突然間像是活了過來!一股粘稠如血的暗紅色光芒,毫無征兆地從卡牌深處猛地透了出來,如同底下燃起了一團妖異的血焰!那紅光瞬間浸染了整張卡牌,將牌麵上龐德那雙怒瞪的眼睛映得一片赤紅,直欲擇人而噬!緊接著,更駭人的一幕出現了——卡牌邊緣,竟有絲絲縷縷墨黑色的霧氣,如同活物般迅速溢出,扭曲著、翻騰著,在牌桌上方眨眼間凝聚成一個虛幻、卻透著無盡死氣的抬棺輪廓!那口漆黑的棺材虛影沉沉地懸在牌桌之上,仿佛剛從九幽黃泉破土而出!
“媽呀——!”
旁邊一個被大人抱在懷裏、正伸著小腦袋好奇張望的娃娃,猛地對上那血光中瞪來的赤紅鬼眼和那口憑空出現的恐怖黑棺,嚇得魂飛魄散,小臉瞬間煞白如紙,“哇”地一聲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一股溫熱的液體瞬間浸透了抱著他的漢子單薄的褲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腥臊的氣味迅速彌漫開來。
整個賭坊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哄笑、叫嚷、牌響、銅錢叮當聲……所有嘈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死死盯著那懸浮在牌桌上、血光繚繞的抬棺虛影,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連呼吸都忘了。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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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梆子聲敲過三更,洛陽城徹底沉入一片死寂。更夫王老五縮著脖子,提著那盞昏黃搖晃的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洛河大堤巡夜。寒風貼著寬闊的河麵刮過來,像刀子割在臉上,吹得他破舊的棉袍緊緊貼在身上,骨頭縫裏都透著冷。河水在濃墨般的夜色下無聲流淌,映著天上幾點疏星,幽幽暗暗,深不見底。
突然,王老五昏花的眼睛捕捉到河心處似乎有個巨大的黑點,正隨著水波沉沉浮浮。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眯縫著湊近河岸幾步,借著手裏燈籠那點可憐的光暈仔細看去——那竟是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棺木不知是什麽材質,在暗夜裏竟不反一絲光,像一塊巨大的墨錠浮在水中央,被水流推著,一下下輕輕撞擊著堤岸的石基,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咚……咚……”聲,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聽得人頭皮發炸。
王老五嚇得一哆嗦,手裏的燈籠差點掉進河裏。他穩了穩神,連滾帶爬地跑回離河堤最近的漁村,挨家挨戶地拍門,嘶啞著嗓子喊:“河……河裏……有東西!大東西!棺材!黑棺材啊!”
很快,幾個膽子大、又被酒氣壯了膽的漁夫被喊了起來,搓著惺忪的睡眼,罵罵咧咧地跟著王老五來到堤邊。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們的破褲腿,凍得他們齜牙咧嘴。幾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帶鉤的長篙和繩索,總算把那口濕漉漉、滑膩膩的黑棺拖到了岸上。棺蓋似乎並未釘死,被拖拽的震動掀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叫李大膽的漢子,仗著幾分酒勁,罵了句娘給自己壯膽,哆哆嗦嗦地湊近那條黑黢黢的縫隙,舉著火把往裏一照——
火光跳動,映照出棺內的景象。沒有屍體,沒有骸骨,隻有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的——紙牌!全是《三國殺》的卡牌!它們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濕漉漉地堆疊在一起,散發出濃重的墨腥味和河水特有的土腥氣。
李大膽的心跳得像擂鼓,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從那濕滑的牌堆裏撚起最上麵的一張。翻過來,借著火光,隻見這張“殺”牌的背麵,清晰地刻著一行細小的陰文,如同烙印,深入牌背肌理:
西涼龐德。
“嘶……”李大膽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手指一抖,那張濕透的“殺”牌又掉回了棺內冰冷的牌堆裏,發出輕微的“啪嗒”聲。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臉色在火把的映照下變得慘白如紙。
冰冷的河風嗚咽著掠過堤岸,吹得眾人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光影在那些沉默而恐懼的臉上瘋狂跳動。沒人說話,隻有河水在黑暗裏永不停歇地流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比這深秋的夜風更刺骨,悄然滲進了每個人的骨頭縫裏,揮之不去。
天還沒亮透,這樁洛河浮棺的邪門事,連同那口黑棺裏刻滿“西涼龐德”字樣的殺牌,就像長了翅膀,在洛陽城駐守的軍漢們中間飛快地傳開了。起初是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很快變成了營房裏、校場上、甚至飯堂角落都聽得見的議論。兵士們操練時揮出的長矛似乎都少了些力氣,眼神裏多了些飄忽不定的東西。
“聽說了嗎?老趙頭他們武庫裏那抬棺鏈……自己響了!喊的龐將軍!”
“嗨,賭坊裏那張龐德牌更邪乎!血光都冒出來了,棺材影子都顯了形!”
“還有洛河那口棺……滿滿一棺材殺牌,全是龐令明的名號!”
“邪性……太邪性了!”
那口沉入河底淤泥的黑棺,仿佛也沉入了每個兵卒的心底。一種隱秘的流言開始在軍營的陰影裏滋生、蔓延,如同河麵悄然升起的薄霧,越傳越有鼻子有眼:
“記著,真到了戰場上,刀片子砍到腦門的時候,甭管多險,扯開嗓子喊三聲‘龐令明’!喊得夠響,夠狠,龐將軍抬棺死戰的魂兒,興許就借你一股子力氣!死?死也得拉上墊背的!”
說這話的老兵油子,眼神在昏暗的營房角落裏閃著一種奇異的光,混雜著敬畏與一種豁出去的狂熱。每當操練的號角吹響,沉重的腳步踏過校場的黃土地,總有人下意識地摸摸腰間的刀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仿佛在無聲地預習著那三聲保命或者說搏命)的呼喊。龐德的名字,連同那口抬棺的沉重幻影,已悄然成了這洛陽軍漢心底一個血色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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