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遝中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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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耀四年的遝中穀地,風硬得像磨刀石,刮得人臉上生疼。薑維就蹲在自家地頭,粗糙的指頭撚著一條麥穗,眉頭擰得比那田埂還深。密密麻麻的蚜蟲趴在青黃的麥粒縫裏,正可勁兒地啃食著那點可憐的汁水。不遠處,屯田兵們的鋤頭一下下砸在幹硬的土坷垃上,“梆、梆”作響,偶爾蹦出幾粒火星子,轉眼就被風吹沒了影。汗珠子順著他們黝黑的脊梁溝往下淌,砸進焦渴的土裏,連個濕印子都留不下。
    “將軍!”一聲壓著火氣的低吼打破了沉悶。副將傅僉大步流星地衝過來,手裏攥著個癟塌塌的粗布口袋,裏頭稀稀拉拉躺著些麥種,連袋底都蓋不滿。他臉膛漲得通紅,腮幫子咬得死緊,“黃皓那閹豎!克扣糧種!發下來的,連往年三成都不到!這…這他娘的是要絕了咱們的活路!”他氣得狠了,學著張飛那莽撞人的調門低吼,“這口氣,憋得俺老傅心口疼!”
    薑維沒立刻應聲,隻是攤開手掌。傅僉會意,嘩啦一下把口袋裏的麥種全倒在他掌心。那點可憐的種子,輕飄飄的,還摻著不少幹癟的秕穀和沙土。薑維合攏手掌,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分量,粗糙的麥粒硌著皮膚。他抬眼望向遠處光禿禿的山梁,沉默像塊石頭壓在心頭。穀裏一片死寂,隻有鋤頭砸地的梆梆聲和風刮過幹裂土地的嗚咽。
    突然,穀口那片稀疏的林子裏,嘩啦啦驚起一大群鳥雀,像被什麽猛地捅了的馬蜂窩,黑壓壓一片,沒頭沒腦地亂撞亂飛,淒厲的叫聲撕破了穀地的沉悶。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鋤頭懸在半空,目光齊刷刷投向穀口,帶著驚疑。薑維眼神猛地一利,像淬了火的針。他抄起倚在田埂上的那杆沉甸甸的長槍,看準腳下一壟幹得發白、裂開大口子的硬土,低吼一聲,腰身擰轉,全身的力氣灌入雙臂,長槍帶著破風聲狠狠捅了下去!
    “噗嗤——哢嚓!”
    槍尖先是艱難地刺入硬土,緊接著像是捅穿了什麽朽木,發出沉悶的斷裂聲。薑維手腕一擰,雙臂肌肉賁張,猛地向上一挑!大塊板結的泥土被整個兒掀開,一股帶著濃重土腥味兒的濕氣猛地噴湧而出。泥土碎塊劈裏啪啦落下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一條被枯枝敗葉和厚厚淤泥堵死的舊暗渠!
    “引涪江水!”薑維的聲音像炸雷,蓋過了士兵們的驚呼。他槍尖指著那汩汩滲水的洞口,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快!清淤!開閘!讓咱們的麥子喝飽了,抽那群隻會躲在宮裏頭耍弄心眼的閹豎的臉!” 他想起郭嘉那句透著點酒氣和狠勁兒的“洞若觀火”,此刻這深埋地下的水脈,就是破局的明光!
    士兵們愣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吼叫,丟下鋤頭就撲了上去。鐵鍬、鎬頭,甚至用手挖,瘋了一樣清理著淤塞的暗渠口子。渾濁的泥水先是絲絲縷縷,很快就變成小股湧流,嘩啦啦淌出來,貪婪地浸潤著幹渴到極點的土地。
    冰涼的渠水漫過薑維沾滿泥漿的靴子,沁入腳背。那一刻,穀地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他有些恍惚地低頭,渾濁的水麵上,似乎晃動著另一個人的倒影——羽扇綸巾,清臒的麵容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眼神卻溫和而堅定。那是丞相,在漢中的田壟邊,手把手教他如何掐算糧秣,如何在方寸之地謀劃萬軍生機。丞相的手指劃過粗糙的算籌,聲音仿佛就在耳畔:“伯約,糧為軍膽,民為邦本。根基厚實,縱使強敵環伺,亦有一搏之力。”那聲音如同這地下湧出的清泉,瞬間洗去了他心頭的燥鬱和沉重。
    緊接著,整個遝中穀地都活了。暗渠徹底疏通,清涼的涪江水如同血脈,源源不斷地注入這片瀕死的土地。士兵們日夜輪值,看護著水渠,也看護著那一點一點艱難鑽出地皮的嫩綠。薑維幾乎長在了地裏,他挽起褲腿,雙腳踩在終於變得鬆軟濕潤的泥土裏,和士兵們一起扶苗、除草。汗水混著泥水,在他臉上衝出一道道溝壑。他看著那小小的、脆弱的麥苗在陽光下舒展葉片,一點點變得茁壯,心尖兒上也像有什麽東西跟著一起抽枝發芽,脹得滿滿的。黃皓那張油膩膩、帶著假笑的臉偶爾閃過腦海,薑維隻是冷冷哼一聲,把鋤頭攥得更緊——這地裏的青苗,就是抽向那張臉最響亮的耳光!
    日子在鋤頭和泥土的摩擦聲中,在麥苗拔節的細微聲響裏,悄然溜走。青綠漸漸沉澱,染上了厚重的金黃。風掠過穀地,沉甸甸的麥穗互相碰撞,發出沙沙的、令人無比安心的聲響,金色的波浪從腳下一直翻滾到遠處的山腳。士兵們黝黑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收獲的喜悅像醇酒,彌漫在整個穀地。粗糲的手掌撫摸著飽滿堅硬的麥粒,有人甚至抓起一把麥穗,狠狠嗅著那醉人的穀香,咧著嘴傻笑。
    就在這麥浪翻湧、人心滾燙的時刻,穀口塵土飛揚,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般衝了進來。馬蹄踏碎金浪,直衝到薑維麵前。馬背上的使者風塵仆仆,顧不得喘勻氣,翻身下馬,雙手高高捧起一卷明黃色的帛書,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嘶啞:“大將軍薑維接旨——!”
    穀地裏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麥浪還在不知疲倦地翻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刺目的黃帛上。士兵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手中的鐮刀無意識地攥緊。
    薑維拍了拍手上的麥芒和塵土,沉靜地走上前,單膝跪地:“臣,薑維接旨。”
    使者展開聖旨,尖細的嗓音刻意拔高,在空曠的穀地裏顯得格外刺耳:“……大將軍薑維,為國戍邊,勞苦功高。朕心甚念。著令即刻卸下軍務,回返成都休養!欽此——”
    “回朝…休養?”傅僉眼睛瞪得溜圓,腮幫子又鼓了起來,拳頭捏得咯咯響,恨不得當場掏出張虛擬的【殺】牌拍過去。
    空氣凝固了。隻有麥穗在風中摩擦的沙沙聲,仿佛無數細小的嘲諷。使者高舉著聖旨,等著薑維謝恩。
    薑維緩緩站起身,沒去接那聖旨。他轉過身,目光緩緩掃過身後那一片他親手從死亡線上搶回來的、如同黃金海洋般的麥田,掃過一張張飽經風霜、此刻寫滿驚愕與憤怒的士兵的臉龐。他看到了自己沾滿泥土的靴子,看到了腳邊一捆沉甸甸、麥芒如針般怒指蒼穹的麥穗。
    下一秒,薑維猛地伸出手,一把抓過使者手中那根象征皇命、油光水滑的令箭。使者驚呼一聲,想要奪回,卻已來不及。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薑維雙臂驟然發力,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根精致的令箭,竟被他硬生生掰成兩段!斷裂的木茬刺破了他的手掌,幾滴殷紅的血珠滲出來,滴落在金黃的麥穗上。
    “告訴陛下,”薑維的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銅錠上,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穀地上空,蓋過了麥浪的喧囂,“就說薑維覺得,這遝中的麥芒,比成都宮裏的琉璃燈,亮堂得多!” 這話擲地有聲,帶著一股子“縱使萬箭齊發,我自巋然不動”的硬氣。
    話音未落,他猛地揚起手臂,將手中那兩截斷箭,狠狠拋向身後那片浩瀚的金色海洋!斷箭在空中翻滾著,劃出兩道短促而決絕的弧線,鋒利的斷口在熾烈的夕陽下,反射出無數點刺眼奪目的碎金光芒,如同遊戲中“遺誌”發動時,漫天卡牌驟然分流的璀璨流光,瞬間沒入無邊的麥浪之中,消失不見。
    夕陽沉甸甸地墜向山梁,把整個遝中穀地塗抹成一片壯烈的血紅。薑維佇立在田埂上,身影被拉得老長,像一杆深深插入大地的標槍,無聲地刺破這血色黃昏。他腳下,那沉甸甸的麥穗在晚風裏搖晃,鋒利的麥芒倔強地刺向愈發濃重的暮色,仿佛無數不肯低頭的槍尖。